梦里,他看到一个孩子坐在角落里,小小的身子蜷曲着,一双眼看向前方,眼中全是恐惧,耳边,全是谩骂声。
这是谁?
墨倾泪皱了皱眉,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但总是模糊的五官。可那些谩骂声,他却听得清楚,那种感受,也让他不适。
可为什么,明明看不清那孩子的模样,可他眼底的恐惧,墨倾泪却看的一清二楚。那种恐惧,介于愤怒与耻辱之间。
这种眼神,墨倾泪很熟悉。他闭上眼不想再看那孩子,可那孩子的身影,怎么都挥之不去。
墨倾泪不适的皱紧眉头,猛地睁开了眼。
是他的房间。
他深吸口气,向后移了移身体,靠在床头,微抬起下巴,闭上了眼。
原来是一场梦吗?
门口传来一阵声响,紧接着便是脚步声。墨倾泪睁开眼,侧头看过去。
“先生,你醒了。”是青袖。
“什么时辰了?”
外面的天色已然是暗下去了,透过开着的窗户,也再见不到一丝日光了,只余一地阴影。
“戌时。”
这一睡,竟睡了这么久。
青袖将灯尽数点上,屋内顿时明亮起来。墨倾泪又闭上眼,脸上满是疲惫之感。
“先生若是累了,不必起来的。”
墨倾泪笑了笑,扭头看向青袖,有些平日不见的慵懒。
“若真这么睡下去,下半夜该睡不着了。”语气是难得的调侃。
他觉睡得一向都浅,若是白日里睡足了,晚上便睡不安稳。
他见青袖愣了愣,突然就笑了,是平日的温柔,却也夹杂了几分怅然。
说了这几句话,也清醒了不少,起身将搭在一旁的青衫穿好,移步去了院里。
“这景色,倒是难得。”墨倾泪在树下站定,伸手接了一片落叶,青色的叶身,边缘泛出些黄色。
“其实先生若是有心,每日都可以看到这番景色。”
他笑了笑,只是望着掌心的叶片,并不说话。
他说的难得,不是景色难得。黄昏每日都有,落叶亦是轮回,难得的,是这份赏玩的心情。
“先生……”见他不语,青袖似是还想说些什么。
“青袖。”他打断了她,“有些事情,和你所想的并不尽相同。”
墨倾泪伸手拈起掌心的叶片,见叶片上有几个虫洞,便将它举到眼前。
“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以后会知道的。”
透过小小的虫洞所看到的世界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区别,树仍是那棵树,人仍是那个人,只是视野变得狭窄一些罢了。
“到那时,你可能宁愿自己不懂。”
“先生?”青袖的声音里有些疑惑。
墨倾泪放下树叶,朝青袖笑了笑。松开手指,树叶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两个人就那样站在那儿,谁也不说话。
墨倾泪看青袖微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摇了摇头。真是个孩子,他想。
第一次见到青袖的时候,她那双眼,纵使带着慌乱,也难掩清澈。那样的眼神,他太久未曾见过了,身陷俗尘,他所见的人,都经了太多世事,眼中尽是算计与虚伪。青袖的那份清澈,太过难得,就连他,都不忍令那双眼蒙了尘。
这,便是自己留下她的缘故吗?墨倾泪习惯性的笑了笑。算是吧,也是,弥补了曾经的自己。
天色渐晚,目之所及,一片暗蓝。屋内早已点起的灯火越发显眼,衬着夜色,也是一种别致的风景。
次日。
墨倾泪坐在院中,拿一把二胡,细心擦拭着。他不只是唱戏,乐器,他也有所涉猎,好比这二胡。
“这才几日啊,梁二爷和许小姐的事就传的满城风雨了。”胡爷站在他一侧,有些唏嘘。
“这种事,谁也料想不到。”墨倾泪伸手将擦拭琴身的布递给身侧的青袖。“估计他们两家,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谁说不是呢,这事儿闹得,真是糟心。”胡爷将右手手背往左手一搭,叹了口气。
墨倾泪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
“胡爷,您糟什么心?”
“这不是牵扯上梁家了,您跟那梁三爷又交情深厚,我这不是担心您吗?”胡爷搓了搓手,眼神有些闪忽,“况且那许家牵扯上的人……”
话不用说明白,都懂。墨倾泪同那许茵也被人传过一段时间,虽不及这次闹得大,却也是人尽皆知。
墨倾泪也不言语,拉响了那二胡,弦音凄凉,旋律感伤。
“墨老板……”胡爷见他如此,有些着急。
墨倾泪也不应他,自顾自的拉着二胡。他不止戏唱的好,二胡拉的也是一流。
年少时他是个聪明的,在师父说贪多嚼不烂的时候,他却暗自多学了些本事。他心里明白,他们唱戏的,嗓子是资本,可若哪一天,这嗓子毁了,又靠什么活着?
想到这,墨倾泪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些苦涩。原来自己那时候,就开始想的那么多了吗?
心神乱了,也不愿奏那曲了,便停了下来。眼角余光见胡爷仍是站在那儿,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别看他墨倾泪平日里待人温和,但他墨老板行事乖张,整个北平却是没有不知道的,胡爷该是害怕他因此罢几日戏。
“胡爷,这些事与你我无关,又何必去追究那么深?”抚了抚琴身,说道:“胡爷,您怕什么?”
尾音轻轻上挑,有些不耐。话说到这份上,也该明白了,那胡爷也不是个糊涂的。
“没有的事儿。”胡爷忙陪笑着,手心冒了些汗,“那就恭候墨老板了。”变着法的暗示他今日登台。
“好。”轻笑了一声,语调温和。
胡爷暗暗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离开了。
依然是粉墨掩面,油彩勾画,他在台上的模样,始终都是这个样子。
“先生?”青袖伸手拢了拢他的领口,将褶皱处抚平,“您看上去,不太高兴?”
抹了油彩,仿若戴上了面具,她是怎么看出他心情的?还是说这几日,自己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想到这儿,他吃了一惊,有些暗恼。
“先生,您该登场了,台上催了好几次了。”见墨倾泪不言,青袖也不在意。
墨倾泪有一个习惯,扮好了就不愿说话,若要说,也全凭心情。整个班子都知道他这个习惯,所以很少有人挑这个时候和他说话。
墨倾泪点了点头,向台上走去。
他挑起帘子,垂着眸,款款迈步上前,一举一动,婀娜生情。
台下传来一阵阵叫喊声,他听不真切,却是喜欢这种感觉,只是今日……
戏词停顿间,他向二楼的一处看台瞥了一眼,看不清容貌,但仅凭身形,他便能认出那人是许家二小姐许茵。
看来今日,自己可不是这出戏的主角了。墨倾泪抿唇笑了笑,恰到时宜,风情无限,台下又是一阵喝彩。
是时候了。
扇轻合,收入手中,唇边的笑,越发明艳。
正唱着,二楼一处看台似是起了争执,起初声音还有些压制,到后来,却是直接放开了嗓子叫嚷,硬生生把墨倾泪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什么名门闺秀,我呸!不也来这种不入流的地方……”
“真没想到啊,许家堂堂二小姐,竟也来这戏楼子,不知是给哪位捧场啊!”
声音一个压过一个,只那腔调,便听得人不舒服,这是专门来闹事的。
今天这出戏,是唱不完了。墨倾泪停了唱,台上没了声音,台下倒是嚷的起劲。
“那不是许二小姐吗?怎么在这儿?”
“没听那人说,是来给墨老板捧场的吗?”
“这种话你也信?不过啊,这墨老板跟那二小姐……”
“都瞎说什么呢!许二小姐不是和梁二少有点儿什么吗?”
台下闹的让人心烦,其间夹杂着一些言语,不辨真假,都带着恶意。
二楼之上。
许茵脸色有些难看,毕竟被人撞见了,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你们少胡说八道了,我们小姐只是闲来无事,来这儿听出戏,又碍着你们什么事了。”许茵身边一个小丫头反驳道。
其实这种事大家都心照不宣,有些事不提也就那样,可若非要提,还要较真儿的话,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哟,小丫头挺横啊。”为首的那个男人身量不小,可看面相,却是个油嘴滑舌之人。“也没碍着兄弟们什么事儿,就是突然在这种地儿看到二小姐,有点儿吃惊而已。”
嘴上是这么说,可声音却是一点儿也没放低。
许茵看出这些人是成心来闹事的,连客套都没客套,直接就问:“谁让你们来的?”
“什么谁让来的?”为首那人笑的狡诈,“兄弟们来看个戏解闷儿都不行了?怎么,就只能你们有钱人听戏?”
一张口,便是蛮不讲理,许茵不打算和这些人耗下去,绕开他们想要离开。
为首那人身体向旁边一倾,走了几步,刚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您,打算去哪儿啊?”听这语气,便知今日这事无法善终了,“戏,还没唱完呢。”
许茵不想纠缠,转过身,对她带来的那两个家丁说:“打。”
对方只有三个人,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墨倾泪听着楼上的动静,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许茵,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
有点儿意思。他轻笑一声,也不打算下场,他们那出戏挺精彩,自己这出戏,反倒停的不是时候了。
合上的折扇重又打开,清丽的唱腔引回了众人的注意力。毕竟来这儿的人,不是看戏的,而是听戏的。
扇开合,戏一场,唱一出大戏,便是历了一生。
许茵坐在二楼上,眼底生出些感激来,他在替她解围。
身后又有些躁动,该是又来了什么人。她回过头,却是梁为冉。
“你怎么在这?”许茵皱了皱眉,显然是有些吃惊。他们俩的事正在风头上,今天又是这样的场合,被那么多人看了去,终究是不好。
梁为冉今日也是恰巧来这儿听戏,没想到戏唱到一半便出了这么一桩事。他想着,毕竟是闹事,她一个女孩儿家的再吃了亏,便赶了过来。没想到,是这种场面。
他觉出些不妥来,转身欲走,忽略了正躺在地上,被打的鼻青脸肿那人。
“快来看啊!梁二少和许小姐偷情了!”
这一声喊的措不及防,他们两个都愣在了原地,一时竟没有反应。
“梁二少和许小姐在戏楼子里偷情了!他们……”话未说完,便被人捂住了嘴。
“你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梁为冉显然是被气急了,声音都有些颤抖。
墨倾泪心内叹了口气,这戏,是真唱不下去了。
台下的人都被这突然的一声吼吓得一愣,紧接着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像水滴入油中一般,炸开了。
“什么!我没听错吧?偷情!”
“梁二少和许小姐偷情,这是怎么回事?”
丝毫也不想想这话的可信度,便开始嚷起来。
偷情?墨倾泪不屑的笑笑,这人也真敢说。
戏既然唱不下去了,墨倾泪也不打算在台上晾着了,转身回了台后。
“哟,墨老板您怎么下来了?”胡爷看着他吃了一惊。
墨倾泪没理他,错过身想去把妆卸了。
“墨老板,您别这样,这戏迷们不得……”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了。
“胡爷,今儿这戏,唱不成了,外面有一出更好的戏在等着大伙儿看呢。”青袖拦住了他,不让他继续纠缠墨倾泪。
“是梁许两家的事儿?”
胡爷刚才在后面,被一点事儿缠住了,隐约的也听了些什么,却也不了解。刚把事情解决了,迎面便迎上墨倾泪下台,第一反应就是拦下他。
“嗯,事情闹得还不小。”青袖收回手,叠放在身前,声音有些冷淡:“您给处理处理吧,毕竟是在咱们这儿出的事儿。”
胡爷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倾泪的意思?”
青袖点头。
刚才墨倾泪离开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又转过眼看向胡爷,青袖想着他平日里的作风,便知道他想说什么。
“行吧,知道了。”胡爷说完这句话,匆匆的赶往台前。
青袖进屋的时候,墨倾泪已经拆了头面,正要解戏服。青袖上前,帮他解了戏服,只余一件里衣。
他卸了装扮,清秀的五官还沾着水珠,也不擦,就那样盯着镜面。
“青袖,一会儿等事情解决了,帮我请许二小姐过来一趟,记住,别被人看见。”墨倾泪叮嘱了几句,拿过面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珠。
“知道了,先生。”青袖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墨倾泪盯了好一会儿镜子里的那张脸,越看越觉得陌生。站起身,拿起一旁的青衫穿好。
他喜穿青衫,柜子里的衣服,无论什么款式,都以青绿色居多,不是浓重的青绿,而是淡雅的浅绿。至于为什么喜欢,他记得曾有一个人这么说过。
“你的气质太过凌厉,有种咄咄逼人的感觉,而你穿青衣时不说话的样子,却给人一种柔和的错觉。”
那日他恰巧穿了一身青衫,那人见他便说了这么一番话。自那日起,他青色衣衫便穿的多了,锋芒一日日藏了起来,人也显得越发温和。
但纵使这样,也没人敢忘了那个玄衣乖张的墨老板。
墨倾泪对着镜子笑了笑,最近,怎么尽想起以前那些事情来?不过……他又笑了笑,自己倒是越发爱笑了。
“先生,许小姐到了。”青袖的声音响起。
“请进来。”墨倾泪转身,“青袖,你先出去。”
“倾泪,你也听说了?”许茵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他对面。
“坐。”他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
“你和梁二少的事情闹得这么大,想不知道都难。”见她坐下,他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今天的事,谢谢你。”许茵指他替她解围一事。
“不必,把戏唱好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墨倾泪顿了顿,“不过今日这出戏,过于热闹了点儿。”
“何止是热闹。”许茵一拍桌子,“简直就是出压轴大戏。”
墨倾泪闻言,笑而不语。
“倾泪,你请我来这儿,不会就是听我发牢骚的吧?”
墨倾泪摇了摇头。
“二小姐,你同梁二少这事儿,不觉得闹得大了些吗?”
许茵闭上眼,有些疲惫。
“也不知怎么回事,最初我也没在意,不想竟成了如今的局面。”
墨倾泪听她话里的意思,竟是没有什么打算。
“再这么闹些日子,假的,也该成真的了。”
“你什么意思?”许茵猛地睁开了眼。
“你们两家都是名门,最是看重脸面。何况,你与梁二少,门当户对,的确般配。”墨倾泪也不在意她过于冲撞的语气,心平气和的说了这么一番话。
“二小姐,我再给你提个醒。”他缓缓坐直了身子,“防着点儿林家。”
墨倾泪站起身,掸了掸长衫,说道:“二小姐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再晚,该让人起疑了。”
“好,我先走了。”
看着许茵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墨倾泪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同许茵未有深交,外界传言更是以讹传讹。他们,只是点头之交罢了,帮她,是一时兴起,不帮她,也是应该。
这出未唱完的戏,倒是越来越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