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久和莫子臻两个人,在芙蓉长街一家早已打烊的茶楼前坐着。
莫子臻难得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而念久则坐在人家的栏杆上,面朝涵江,对岸便是涵光司,他如此坐着,也不怕摔进这涵江里。
尚玙在不远处看着他灰白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她拦下正前行的怀颜,声音有些颤抖:“等一下,我还没想好,第一句话该和他说些什么。”
怀颜看到她眼中的晶莹,竟有些羡慕钟念久。
尚玙整了整容装,抬步朝前走去。不肖多说,她自然能认出哪个是她的弟弟,走到他身后,叫了声:“尚璟。”
那坐在栏杆上的人转过身来,看着她时微微抬头,看见他的脸时,她泪已绝堤,将他拥住,伸手轻抚他的右眼:“这疤是刻在了姐姐心里呀。”
念久来灵渠认亲,本是有自己的目的,并不带感情。但尚玙此话一出,他刹那间湿了眼角。
念久微微仰头,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下颚,与花夫子的锋利不同,她的下颚线条流畅,宛若涵江流水那般温和。
尚玙将他们三人带到涵光司,安排好他们之后,尚玙回到涵光殿,彻夜未眠。
她已记不起自己是自何时起开始找弟弟的,也记不清自己认错过多少少年。而今弟弟回来了,她却有些不知所措。
五岁时母亲去世,她自跟了姑姑修习秘术,便随着姑姑四处游历,鲜少与父亲相聚,弟弟在外漂泊多年,自是缺少亲人关爱,即便如今回来,也不过只她一人可以成为他的依靠。
如今她成了大祭司,汀兰夫人自会有些动作,此时尚璟回来…尚玙思忖难眠,天色微亮时,她才下定决心,有些事不得不做了。
天色微亮,念久和衣躺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夜是如何过来的,短短的一夜,像是将自己之前十八年的人生重新过了一遍。虽然记忆中的人,样子已经模糊,但和他们经历的事却仍旧清晰。
大多数的人在长大之后,往往会忘记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有,他最久远的记忆关于他的养父,无疑是一场殴打,没有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喝了酒。他发现自己记得的都是不好的事。
可能人就是这样,别人的好往往不会记得,别人的恶却会记一辈子。他摸了摸自己的右眼,不禁感叹,这条疤陪了他得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多长,长到这条疤再也不会疼了;十二年多短啊,短到每次触摸它时,都能记起酒壶碎片扎进去时的痛感。
遇到花夫子时,他噩梦似得日子结束了,所以花夫子于他而言,是恩人。授他幻术,教他为人处世,如此亦是师父。
他本是为了替花夫子报仇,假意来灵渠认亲,可尚玙的那句“这疤是刻在姐姐心里”却烙在他的心上,难以磨灭。
这或许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血浓于水,明明只是两个拥有同样血脉的生人,却如此难以割舍。
卯时刚到念久的房门就被人敲响,他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去开了房门。
才看见一抹胭脂红,他便慵懒趴在门上问那来人:“你不是向来得睡四个时辰吗,昨日夜半才到这,为何今日起的这样早?”
怀颜瞧着他将抬未抬的眼皮,又见他眼下的淡青颜色,明白了一向早起的他为何如此模样:“彻夜未眠?”
他低敛眉眼,换了个姿势靠在门上,连头都懒得再点一下,怀颜勉强能听见他嘴里哼唧了一声嗯。
她双手环胸,瞧了两眼他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倚在门上恰好同她一般高,她伸手轻挑着他的下颚,转了转,也没在他的右眼旁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他再不睡觉就会一命呜呼了。
怀颜松开他的下颚,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脸,只道:“你好好休息吧。”
“你说你一个女子,可否不要像男子那般风流,”念久迷迷糊糊地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之前将我当成女子时,还一副良家女子的模样,看到我赤着上身,还羞红了脸。”
怀颜凝眉现在那里等着他的下文。
他微微睁眼瞧了瞧她,没有瞧出她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怎么知道我是男子之后,却变得无所谓了,还老是用风流公子对待小姑娘的模样对待我。”
他终于露出他的眼眸,小心翼翼的瞧她一眼,轻声道:“你莫不是喜欢姑娘?”
怀颜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不想是这件事,她现在存心想戏弄他一番。
她向前一步,伸出手指勾起他的下巴,狐狸眼微挑,盯着他的微露的双眸说:“还真被你说对了,我就喜欢你这样好看的姑娘。”
怀颜长年练功,手指纤细却有着粗糙,每次触碰念久的下巴时,他都有些痒痒的感觉。
她用拇指轻抚他的下颚,可能是彻夜未眠的缘故,他竟有些异样的感觉。
怀颜见他一副痴呆模样,决定放过他,练功去了。他就那样趴在门上,许久才回神。回过神来又迷迷糊糊的上床睡觉了。
念久一觉睡到午时才起,打开房门时,正巧和准备敲门的尚玙撞见。
“昨夜可是有何不适,今日起的这样晚?”
“彻夜未眠,不知是何时入睡。”
尚玙让身后的人将点心和衣物送进他的房间,便吩咐他们走了。
“姐姐不知你的口味,便让他们各种口味都做了些,你先吃着垫垫肚子,从昨天夜里到现在都未进食,定时饿了的,”她声线极为柔和,比记忆中的养母,有过之而无不及,“吃过之后,沐浴更衣,未时到了,我便带你入宫。”
“怀颜同莫子臻...便是我那两个朋友,他们会一同入宫吗?”
尚玙勾唇:“会的。”
念久见她看自己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垂髫小儿,有些不习惯。
尚玙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转过头仍旧那般的笑容:“你的前尘,我不过问,但你若想讲,我随时都可以听。从前姐姐没有做到姐姐该做的事,日后我慢慢弥补。姐姐的亲人只有你了。”
念久突然有些害怕,怕这样的笑容,像一层窗户纸,一戳便破。他有些不敢接受尚玙的好,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失去。
他沐浴更衣完毕,到涵光殿与他们集合。还未到涵光殿门前,便听见莫子臻咋咋呼呼的声音。
进了门看见三人正团坐着喝茶,两女一男,男的自然是莫子臻,女的一个是尚玙,另一个他只见背影不觉相识。
“怀颜呢,不是说一同进宫吗,怎么不见她?”念久有些疑惑。
只到那白衣女子转过身来,看那张脸,不是怀颜是谁呢。
怀颜一身飘逸白衣,她的头发难得放下来,虽只垂到肩头,却也削弱了她身上的锋芒,念久觉得难得能从她身上看到一些清丽之感。
头一次见她穿正经的女装,不由得夸了句:“你穿女装挺好看的,为何要一直穿的男女莫辨。”
怀颜狠狠地刮了他一眼,没有同他说话。念久来了,他们也准备要入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