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的转变令众人措手不及。
罗浩虽有老郑打预防针,但也没料到王梦会直接来个180度大转弯。之前她不管不顾要替王亭亭顶罪,害罗浩以为她很难攻破,所以才不惜搬出冯大石案的好多细节。而在这之后,他其实也准备了许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辞,比如
“你替王亭亭背锅,人家却未必领情。”
“杀冯大石,显然是王亭亭要讨好赵波澜,而赵波澜实是为讨好冯鲸,如今你若再为讨好王亭亭顶罪,岂不是要做这食物链的最底层?”
“撞赵波澜虽然严重,但到底没有死人。可冯大石案不同,这是赤裸裸地预谋杀人,不枪毙也会判个无期!你年纪轻轻,何苦为了个不爱自己的人搭进去一生?”
……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罗浩不是脱口成章的人,所以这些话,全都认认真真打过腹稿。谁知还没等到说,王梦就低血糖发作,先是狂吃一顿,吃饱喝足后马上变脸,说会帮他们抓人。
措手不及。实打实地措手不及。
但罗浩毕竟是罗浩。其他人一脸错愕半天都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恢复了那张无表情的脸,冷冷问王梦的意图。王梦道:“杀人偿命,谁杀的人谁偿命,我只是不想替她去死,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还很有道理,而且正是罗浩想劝她的道理。
只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总让人难以相信。
抱着防备心理,继续问王梦。王梦说,要抓王亭亭,只能在今晚,她可以设局,让刑警队瓮中捉鳖,但罗浩们得听她的。
警察自然不能听她的。王梦嫌疑人身份尚未洗脱不说,其本身又是个涉黑涉毒的头目,让警察听她的,简直痴心妄想。但王梦说:“你们要抓人就在今晚,不抓就算。”
罗浩不信王梦,但王亭亭确实比泥鳅还难抓。
此刻距冯鲸与赵波澜医院外的惊天一撞已过去二十多天,而杀死冯大石的真凶才刚刚落定。以他们此前与王亭亭打交道的经历,没有骆马湖的内部消息,要抓她,比登天还难。所以信王梦虽然冒险,但不信,却是连冒险的机会也没有。
罗浩很为难,召来众人开会。
刑警队自觉分成两派,吵得很凶。一轮之后,反对的声音愈强。支持利用王梦做局的人声势减弱,因为吵不过其他人,全都不忿地看着罗浩,指望队长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以少敌多,坚持真理。结果罗浩只是闷头抽烟,并不表态。那伙人更无望,索性跟着做起甩手掌柜,冷眼看对方嚣张,大有爱咋咋地的意思。一方偃旗息鼓,架吵不起来,只好全体吸烟。很快,会议室一片烟雾缭绕,逼得丛明晨连连咳嗽,借口上厕所,躲出去不肯回来。
一盒烟抽完,罗浩终于开金口,却依然不表态,而是决定先听听王梦所谓的局。
烫手山芋转到刑警队手上后,王梦一直很冷静。她不像是被羁押多日、多次审讯的嫌疑人,而更像稳坐中军帐,等着出主意的军师。罗浩和丛明晨一进审讯室,她就笑了,眼尾蹙成一道深褶,让她本就狭长的眼睛更显得意味深长、欲说还休。
“我不为难你们,这瓮就选在小马村。”
王梦相当“体贴”,因为知道对面二人去过小马村,念到这个名词时的语气都不一样。既像打哑谜,又像在暗示小马村不一般,他们两人前次去,错过很多好东西。
王梦的言外之意丛明晨听不出来,只觉得她表情很怪,好像在卖什么名堂,莫名其妙,于是直接问道:“小马村到底有什么古怪?为什么我们上次去只见到瞎眼的余老太?其他人呢,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人?”
“不敢见人?”王梦笑道,“说不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什么亏心事?”丛明晨好奇心起。
本以为王梦不会说,没想到她直言不讳:“我父亲十几年前被杀你知道吗?”
丛明晨赶紧点头,说听余老太太说过,但随后又马上摇头:“余老太太说不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只知道他留下一屁股债,你和你弟弟的生活因此过得很苦。”
丛明晨说话的时候一直用余光看罗浩,见罗浩没有拦她的意思,也便敞开了说:“她还说你在城里开美容院,挣钱还债,又送弟弟出国读书,对她也好……”耸耸肩,“反正是把你狠夸了一通,你应该能想得出来。”
王梦点头。丛明晨又问:“所以你们村里人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是我们,”王梦摇头,“是他们。”
“他们怎么了?”丛明晨更好奇。
“我父亲是被讨债的逼死的。”王梦说,声音里有冷冷的笑意。丛明晨正要继续发问,王梦先她一步开口:“所以他们把我推出去,当个祭品。”
丛明晨瞬间想起唐宫,瞠目结舌,头皮发麻。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祭品?祭给谁?”
“河神娶妻,我就是嫁给河神的少女。”
王梦说了这句,之后便开始双眼失神,像是陷入某种回忆,不再说话。留丛明晨一头雾水,扭头去看罗浩。罗浩也不解其意,摇摇头,示意她再去问王梦。
王梦听她问,仍出神地说:“村里欠了债的又不止我们一家,我爸已经给当做杀鸡儆猴的鸡杀了,他们还不满足,硬是把我推出去,说替村里抵债。”
“替村里抵债?”
丛明晨不了解农村的结构和文化,更不懂“替村里抵债”的逻辑。她只在古装剧里看过,古代有卖女儿儿子替家里还债的。可是王梦又不是古代人。而且她一个人,怎么替村里抵债?另外,所谓村里,难道不跟城里一样,都是一家一户一个个的人吗?除了住在同一个村,沾亲带故的密度高一些外,王梦跟他们,有代替“抵债”的关系吗?
“总不能……他们都是你家亲戚?”丛明晨脑洞大开,“要不然你一个人怎么抵一个村的债?”
当然,就算是亲戚,也绝没有让别人抵债的道理。可她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只好试探着先问一问。
但没想到这一问马上惹恼了王梦,她瞪着丛明晨冷笑:“我一个姓王的,能在小马村满村亲戚?你可真是搞笑!”
丛明晨恍然大悟,原来小马村之所以叫小马村,是因为大家都姓马。这还真是简单易懂,直白又坦率。然而坦率是坦率,可惜没人早点告诉她,要不然她也不至于瞎猜,惹恼王梦。丛明晨觉得自己挺傻的。虽然她认识的小马村人,一个姓马的都没有。
因为说错话,丛明晨认真道歉:“对不起,是我瞎说。”
然后紧接着又问:“既然不是亲戚,为什么让你……”
“因为他们坏!”
突然被王梦吼,丛明晨吓了一跳。吓一跳之后,马上反省自己唠叨,又总说不到点上。可是,她想,是王梦先不说清楚,她听不明白,才说不到点上。归根结底,是王梦的错,不是她的。既然不是她的错,王梦凭什么凶她?
丛明晨想凶回去,可一看到王梦的脸色,立马蔫了。
黑社会大佬果然是黑社会大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王梦此刻黑着脸,眼神凶极了。丛明晨想起她说把赵波澜丢骆马湖喂鱼的话,赵波澜虽然没有喂鱼,但以王梦此刻的表情,这种事她绝对没少干!她绝对丢过好多人,喂过好多鱼!
丛明晨不怀疑,如果自己胆敢开口,天涯海角也会被逮去骆马湖喂鱼。她忍不住后背发寒,作为刚初出茅庐的小虾米,她一点也不想喂鱼。
实习警员丛明晨经验不足,太投入于王梦的故事和气场,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的。愣了好久,也没反应过来她们此刻是在公安局的审讯室。而且,她才是警察,而王梦只是受审的嫌疑人。以两人此刻的身份,要凶也是她凶,根本轮不到坐铁椅子的王梦。
继“车王”翻车后,“钟馗”貌似也翻车了。
眼看局面恶化成这样,罗浩却依然抄手看戏,并没有半点替徒弟出头的打算。
当然,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这一阶段的审讯,明面上是听王梦如何布局,如何帮警方诱捕王亭亭。但实际上,是要观察王梦,研究她是否可用。
王梦被扣在刑警队的时间已经不短,多次审讯下来,却总是难以摸透。在罗浩看来,暴戾、滑头、伪装、示弱,她全有,但到底哪个是真的王梦?或者这些全是她?罗浩好奇,王梦到底还有多少面,心里还藏着多少事?见了王亭亭她会不会反水?会不会采取过激行动当场报复?抓不到人她会怎样?真抓到她是不是甘心……
所有这些罗浩都猜不到。
猜不到,心里就没底,不知道该信她多少。
之前丛明晨说起小马村的事,罗浩便想到,无论是余老太的描述,还是王梦本人的反应,都可以看出小马村的童年经历对她非常重要。至少这一段,罗浩能看到她的真实情绪和反应。而他很需要她的真情流露,因为只有以此为参照,才能甄别出她的伪装。
因此,尽管丛明晨被王梦压得死死的,从审讯的角度来说,是亟需介入扭转的局面。但罗浩还是不出声,一心看王梦的反应。
王梦先丛明晨一步回过神来,看到罗浩看她,马上隐去真实情绪,平静向罗浩道:“地点就定在小马村,我约她,她会来。到时候你们只管抓人就是。”
罗浩问:“如果她不来呢?”
“我在,她不会不去。”王梦非常自信,眼神清亮,嘴角含笑,坚定又期待。
罗浩盯了她半晌也没看出异常,犹豫了一阵,突然宣布审讯结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直接起身向外走。丛明晨忙收拾电脑跟上。临出门,罗浩突然回头问王梦:“非得是今天吗?难道今天对王亭亭,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
“今天是我母亲忌日。”
王梦狡黠一笑,像是声明假公济私。看罗浩要走,方收起笑,沉声威胁:“过了今天,我不保证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