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便让杜鹃先把书搬回房间,而我则随王妈妈去前厅拜见邹姨母。
甫一进前厅,便见到右侧首座上端坐着一个靛蓝缎面提花夹袄的年长夫人,头饰简单大方,气质淑雅温和,又有书卷气,观之可亲。
我步履轻盈,很是礼数周全的半屈膝,道:“外甥女娴儿请姨母安!”
邹姨母开口,声音一如她的气质,不疾不徐,温文尔雅:“有礼了,且去坐着吧!”
“是。”我遵命而行,落座于对面次一席的位置。
邹姨母又道:“今日一早,王府的汤师爷便来说明了情况,大家既是亲戚,前来帮手也是应当。”
我正欲致谢,却被她抬手止住:“只是年下太学事务繁杂,且开春后又有春闱,你姨夫实在抽不得空过来,还望你能理解。”
她这话说的极是客气,眼神里又夹杂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于是,我也不敢怠慢,连忙起身道:“是娴儿给姨夫姨母添麻烦了,娴儿很是过意不去!”
“你且坐着。”她示意王妈妈扶我坐下,又接着道:“府中的情形,汤师爷也大致与我和你姨夫说了。你身子才好些,不该如此操劳辛苦。以后府中大小事务,还请妈妈与我回禀吧。若是要紧的事项,我亦会与你商量定夺,你且放宽心!”
我心中一暖,不意这邹姨母居然会是如此这般照拂于我,很是诚恳道:“多谢姨母关怀,娴儿感激不尽!”
“本就是亲戚,你也无需如此客气。若是早知道你府中出了如此大事,我应当早些过来,也免得你一个人孤苦无依的面对这一切。”她说的极其真诚。
我一瞬间内心翻涌,鼻腔竟隐隐有些酸楚,连忙忍住。
继而,她又转向王妈妈,道:“此后,我每日卯时三刻来府上暂主事务,申正时分便回去;王府那边若有什么安排,你也需提前知晓,需早些告知于我,也好早做准备。至于府里这边,我自会打点妥当。”
不待王妈妈说话,她便又向我道:“我家媳妇儿,也就是你牧之嫂子才出月子,身上还不是很爽利,夜间我也得回去照顾。故而,我也只能白日过来帮忙了。想来,白日里将事情都处置妥当了,夜里也应没什么事了,你且只管安心睡吧。”
她肯来,已是很好了,又怎能过分要求?
于是,我连忙道:“姨母肯顾念情份来府中主持事务,娴儿已是万分感激。”我又接着起身,屈膝道:“恭喜姨母添孙之喜。娴儿鲁莽不知,还未及准备贺礼,望姨母见谅。”
一旁的王妈妈终于逮着机会,开口笑道:“哎呀!那真是恭喜邹家夫人了!只不过,这王府大婚之事也是千头万绪,务必要事事周全才不至于失了两家颜面,还望邹夫人多体谅,最好夜里也能住在赵府,以策万全。”
不曾想,邹姨母听了这话,嘴角笑意敛去,静静的看着王妈妈,不语。
王妈妈一时尴尬,有些不知所措。
“我以为,王府派了你来,是伺候未过门的世子妃的。”邹姨母这话说的很平静。
“自然是的。”王妈妈连忙道:“所以,奴婢才说......”
邹姨母一抬手:“既如此,那你只需听吩咐做事即可。至于大婚事宜,自有我与娴姑娘商量,还无需妈妈多费口舌。”
王妈妈犹不死心,继续说道:“奴婢也只是担心事务繁杂,恐有疏漏,坏了王府规矩事小,若是再令赵府门楣蒙尘,便是给静姝小姐为难了。故而,还是请邹夫人长居府内主持事务,直至大婚之后为好。”
我一时想不明白,为何王妈妈如此坚持要邹姨母日夜留在赵府。以目前的情形,邹姨母愿意前来已是顾念亲情了,况且她先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实在是家中事务也难以放下。
未免气氛尴尬,我对着王妈妈说道:“姨母能白日在府中主事,娴儿已是心中感动。想来夜里也没什么事,不如就......”
“哎呀!小姐你是没经历过,所以不知道。想当初府里大公子成婚,娶的可是鸿胪寺卿林大人家的嫡女。”王妈妈感慨道:“那林大人已是极熟知礼数的了,可大婚前前后后的准备,也还是费了不少心神,真真是千般头绪、万般事情啊!哪一样都马虎不得!便是我老婆子也跟着前后忙活,真是跑断了腿、说破了嘴啊!”
这话当着邹姨母的面说出来,我瞬间觉得尴尬:这不是影射邹姨母不用心吗?可瞧着邹姨母方才的言辞态度,倒也不像是怕麻烦的。否则,她不来赵府不就好了?
正在我心中犹疑之际,一直端坐的邹姨母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
我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只见邹姨母很是怜惜的看着我,有些动容道:“好孩子,真是辛苦你了……”
我一愣,还没转过神来,她便回头看着王妈妈,语气有些冷,说道:“你既是王府过来了,想来也是懂规矩的,却不知你如此行事作派,是将娴姑娘当做什么了?”
王妈妈有些尬笑:“奴婢自然是将静姝小姐当作主子……”
“这就不对了!”邹姨母一字一句,道:“你一个做奴婢的,竟可直呼小姐名讳?岂不是大不敬?”
王妈妈略显富态的圆脸微颤,有些慌:“奴婢.....奴婢......”
邹姨母不容她分辩,继续道:“况且,我与小姐说话,你一个奴婢三番四次插嘴,已然无礼;主子已经拿了主意,你却当众驳斥,言辞间竟指责主子的不是,便是不忠。”
一番言辞,竟说的王妈妈跪地告罪求饶。
我,看呆了!
也猛然间忆起前世所学内容:古代尊卑嫡庶有别,更是主仆之间等级森严,主人的名讳向来只有亲人或尊长可以直呼,若是更加亲密的关系,则会唤字而非名。只是我一直以现代思维,并未察觉王妈妈唤我“静姝”有何不妥。如此看来,她当真是以为自己王府出身,便是奴婢也高人一等,从未将我放在眼里,更未曾将我视作主子。
“罢了,你是王府的奴婢,要打要罚,也是王府话事。”邹姨母语调颇有些冷意:“但你要记得,赵家小姐既是奉圣命嫁入王府的,那也就是钦定的世子妃,也就是你的主子!”
“是奴婢糊涂了!”王妈妈叩首道:“奴婢知错了!”
“罢了,你先出去吧。”邹姨母吩咐道:“等下让府里的丫头婆子都过来前厅,我有话吩咐。”
王妈妈领命而去。
邹姨母见我更是楞楞地,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温和的笑道:“你如今长大了,性子也柔和了许多,倒不似从前泼辣了。”
什么意思?
我愈发不解。
邹姨母的眼神里又出现了那种我看不懂的神情,道:“你现在这性子,倒真的很像你父亲......”她叹了口气:“只不过,主善仆欺,也不可太过良善了。”
我懵懂记下,道:“娴儿记下了,多谢姨母教导!”
邹姨母很是疼惜的看着我,道:“你父亲出了那样的事情,又只留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去应付,真是难为你了。”
这么些天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又为我主持公道,抵挡恶奴。一时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有说不尽的委屈,有道不明的恐惧,有莫名的心酸,也有深深的感动,人情冷暖,孤单寂寞,如此种种杂糅在一起,我再也无法忍住眼泪,夺眶而出,一时竟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