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桃仿佛瞥见艳丽斑驳的血迹,在素白的床单上一点点的氤氲开来,无止的蔓延、攀爬,漫过了四壁墙,又预备着攀上天花板了。惨白而毫无生气的房间内,一时间开满了灼目的桃花。
夭桃、夭桃……
她蘸了自己的血,一遍遍书写着这个词语,神色近乎虔诚。
夭桃是一个笔名,笔名下的那个人,据说是一个写小说的。但是没有人看到过她的文字,一个段落也没有。
这个笔名的主人,名义上拥有众多的读者,许多人赞她文笔精致细腻,情节丝丝入扣,最擅于微小之处动人心弦。她的作品被印制成册,远销海外,每一本书上,都大大的署上了“符桃”的名字。
不是夭桃。不是她。
她从小希望能成为一个作家,只是,在她小时候她的家人并不支持,而当得知了她罹患绝症之后,更不许她从事这样艰难的工作了。家人们把病情也瞒着她,生活中处处保护照顾她,又雇佣了一批人,耗费了许多钱财,将符桃打造成为一个作家,以此来实现她的梦想。
她知道家人的确是为了她好,她的身体无法负担这样耗费精力的劳动;家里有足够的钱财为她治疗,又有足够的钱财做这一切,她更是格外的幸运。所以当她知道父母雇人用她的名义出书时,她没有争吵和反驳,甚至没有一丝不满。她知道家里人是为了她好,这使得她将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都显得格外伤人。
只是她却并不开心。她曾经尝试着把自己的思路和灵感告诉写手,但写出来的仍然不是她想要的。后来她放弃了。母亲的神情是那样的小心翼翼,请求一般,让她不要累着自己,求她活的更长一点。她无法无动于衷,只能放弃了。
夭桃、夭桃……
她的手指舞在虚空,却像笔在纸上一般清楚的留下痕迹。也许是因为书写的人本来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夭桃是一个笔名,笔名下其实有两个人。
她幻想过一个女孩子。那时候她小,正是充满朝气的年龄,她把所有的乐观积极开朗的性格都加注在那个女孩子的身上。她每天为她的女孩子想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其实很简单也很俗气,讲的是一个女孩子历经艰难、从不放弃,最终取得了成功——那时候她对成功的理解十分单一,就是指成为了最厉害的人。她又为女孩子添加了一个神秘的身世,增加了一些冲突,等到想无可想,这个故事就被她她抛在了脑后。
后来她又幻想了几个以其他主角为中心的故事,几乎全然忘了当初那个女孩子。在她被诊出绝症的一天午后,在恐惧和怨怼中,那个女孩子忽然入梦。
这次,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意的跳跃在女孩子的生命里。她看着女孩子从出生就跌入了别人的谋划,一步步的按照阴谋行走,一步步的暗中挣扎;她除了女孩子之外也看到别人的谋算,她看到女孩子平静顺利的学校和历险生活中的暗潮汹涌;她看到女孩子笑面示人,完美的掩盖了自己的每一分情绪;她看到女孩子走到最高的位置上,之后面对的困难、反对,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窥见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女孩子也真的是活的,是在一个真正的世界里活过的人。
她看到女孩子在花一样的年华陨落,却在她的脑海里活了下来。
女孩子说她的小名叫夭夭。
夭桃、夭桃……
夭夭从落入她脑海的一刻起,似乎就不会再长大。开始她明显的感觉到夭夭对她来说是一个大姐姐,终于到了现在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妹妹。
在幻想的世界,夭夭为了让所有对她好的人高兴才伪装成乐观天真的性格;在符桃的世界,夭夭轻易的开解了符桃怨怼不甘的心理,让她鼓足了勇气又活了十几年。虽然夭夭对她来说一天天变得更小,但她对夭夭甚至是敬重的。在确定了要拿为数不多的生命从事写作的那一刻,她确定了笔名夭桃。
夭桃、夭桃……
她仿佛坐在梳妆镜前,端详着自己的眉眼。镜里的人不是她。她没有这样饱满红润的脸颊,没有这样宽阔平整的额头,没有这样修长的眉和眸光潋滟神采奕奕的眼睛。她应该是苍白瘦削的,皮肤上的血色如此的少以至于在远处只能看到一张白墙上有两个黑眼珠;近看的话,上挑的眉眼时时宣泄着刻薄般的神色。
她又看到自己一家人坐在草地里,还有家里的佣人,小时候的朋友,一些医生,甚至那两个写手也在。大家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正是一个充满了阳光的日子。那些桃花也是真的桃花,花瓣随意的飘在风里和落在地下,人的身上也沾满了。母亲不是那副愁苦的战战兢兢的样子,她的年纪那么轻,穿着一件鲜艳的薄衣服,正冲她笑着招手。
他们叫着她的名字,叫得是“夭桃”。
夭桃、夭桃……
她躺在病房里,几乎与病床融为一体。病房里有医生在忙碌,病房外,一对夫妻紧张的站着,双手交握靠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先发起了抖,带得另一个也不停的哆嗦。
她似乎能看见,能看见病房外担忧的夫妻,能看见正在西行的太阳,能看见厨房里升起的炊烟,能看见学校里敲起了放学的钟,能看见每一个学生的奔跑和残留的板书,能看见街角上硌了好多人的一块碎砖,能看见碎砖下面一棵小小的嫩芽正在生长,不停的扎根伸展,发出窸窣的声音。
她能看到自己的字迹微微发亮,无数的夭桃仿佛正在盛开,澎湃的血液还像活着一样。
她以为自己在写,只不过是一只手在不停的颤动。她书写的名是她夭折的梦,她手上的血是她心上的血。随后眼波一转,只剩下了干净整洁的病房,其实从未沾染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