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可脸涂着一层厚厚的珍珠粉,整个人歪歪地半靠在榻闭着眼睛想事情,冷不防耳垂被噙住:“什么事情这么要紧?想的都出了神?”
薛可听到太子声音,微微眯起眼:“你怎么过来了?外面冷吗?”
“正好手边也没事,我怕你着急就过来了。哪里冷了?”太子将她身子往怀里带了带。
薛可有点贪恋他身的热气,也往他怀里靠了靠:“殿下的额头不是被皇用砚台砸了一下么?我印象殿下说是曹公公送去的药。”
“不错。”太子听她说起正事,也努力坐直了身体。
“殿下觉得曹公公送药是皇的意思么?”
“当时皇震怒怕是不会给我送药的。”太子冷笑了一声,又道:“应该是曹公公私下送的吧。这也说得通,曹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凡事记得给自己留条退路,这份情,我记下就是。”
薛可摇摇头:“这不是顺手的人情,当时殿下处境艰难,曹公公此举是冒着触怒皇和得罪皇后的风险的。”
太子想了想,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回头我备份礼找人送过去。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不是备份礼的事情。殿下应该找曹公公谈一谈。”
“他是皇近侍,恐怕不好走的太近吧。”
“我今儿回想进宫的一些细节,当时情况紧迫,但曹公公有意提点我,让我面圣时愚笨一点。我当时就想着回来告诉你,后来事情多竟然忘了。”
太子心中微微一痛,她在宫中的屈辱他一直难以释怀,薛可也从来不在他面前提,此时也不过一句“事情多”轻轻带过。当下又凝凝神道:“曹公公?我倒是从来没有想过结交他。他在潜邸时就跟着皇,这么多年深得皇信任,在宫中地位超群。我倒是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薛可点头:“按说他在宫中,应当是皇后笼络的人,眼下殿下最短缺的便是在宫中的势力,这次华嫔的事情也是在这方面吃了亏。如果曹公公有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太子点点头:“我明日与他们商议商议,看看如何行事才稳妥。”
太子心中有了决定,再看看薛可敷着珍珠粉的一张脸还皱着眉头,不由道:“东宫那么多属臣,大家慢慢琢磨就是,你安心休养,不许再烦神了。”
薛可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正想起一个细节要说,张嬷嬷带着个几个小丫头端着水、帕子等进屋。
太子在一旁有点好奇的看着珍珠粉一点点洗净,露出薛可干净、白皙的一张小脸。灯下,疤痕已经淡的看不出。
张嬷嬷举着烛台细细端详了一阵,满意的点点头,又看了眼太子。
太子轻轻咳了声:“我与娘子商议完就回去。”
张嬷嬷这才带着小丫头离开。
太子将薛可抱到自己腿,薛可已经卸了头饰,一头青丝披散着。太子将脸埋在她发间,嘟囔道:“嬷嬷年纪大了,我要安排她去荣养,这一天天的,跟防贼似的盯着我。”
薛可忍不住笑了两声。太子听到又恨恨的在她颈项间咬了一口。
薛可抬起头,轻轻问道:“夜也深了,要不今晚就不回去了?”
太子看着她一双眼在烛光下亮晶晶的,像是一池阳光下的碧波,清澈见底,又像是藏着一只前年的精怪,魅惑人心。太子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声音嘶哑的在她耳边说:“我再抱一会就走了。嬷嬷说现在这个时刻最是紧要。”半晌,像是给自己勇气一般说了句:“孤能忍。”
薛可笑了笑,站起身将太子的披风拿过来。太子身量高,她踮起脚将披风套,又仔细的打个结。手指轻轻拂了拂衣服,慢慢划过他的肩和胸口,便听到太子压抑而低沉的呻吟声。
“既然殿下能忍,那就再忍几天吧。”薛可若有若无的看了太子一眼。明明是平淡无奇的一眼,太子只觉得有无限风情,刚想拉住她,薛可却朝窗外扬声道:“是兴儿在外面伺候么?”
“娘子!小的在呢!”兴儿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太子悻悻然的放下手,半天咬咬牙放下一句狠话:“等着我回头收拾你!”
薛可认真的点点头:“等着呢!殿下!”
太子看着她的神情,又开始后悔刚刚怎么不答应留下来,其实她脸的疤痕都已经快看不见了,其他的么,他小心一点也不一定就有什么大碍。
张嬷嬷已经满脸堆笑的进来,又仔细查看了太子的衣服、袖口,站在门口细细叮嘱着兴儿在前面打灯笼看着路。
夜风徐徐。太子走了几步,方觉得脑子清醒了点。想起薛可所说的曹公公,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是个陌生又熟悉的存在。
自打他记事开始,皇身边就是曹公公贴身伺候,从最初体格瘦削、面色白净的年轻人到了现在微微发福、见人一副笑脸的大内总管,什么时候都是语带谦恭的喊着“太子爷”,似乎并无特别之处。
记忆中也有那么几次特别的接触。七八岁年纪的时候,他性子像是草原的小野兽,又倔又狠,记不清哪里进贡了一匹红棕色的小烈马,他非要驯服,结果从马背摔下几次,鼻血流的满脸都是,宫人们劝阻也不听,还是要马。曹公公不知怎么过来了,挥退了下人,拿出一方帕子擦擦他的脸,说了句:“太子爷,您这样,先皇后看到该多伤心啊!”
那时的他狠狠的瞪了曹公公一眼。现在想想,母亲过世之后,他的姨母便登基为继后,先皇后三个字便成了宫中一个约定俗成的禁词,没有人敢提,像是他母亲只活在那块印刻有端庄贤淑的碑文和颂册之中。
此刻前尘往事串在一处,太子心里才隐隐觉出一丝异样。如果他是母亲的人,皇必定不会让他跟在身边,这一点从母亲身边伺候的旧人之后都被各种理由打发到看不到的角落里便可见一斑。不过曹公公是从潜邸时就伺候皇的,那么他必然经历了自己父母亲相爱缠绵的那一段岁月。他是同情自己么?这种情感又能让他在夺嫡之争中倾向多少?付出多少呢?又或者曹公公与现任皇后有过节?可是皇后贤名远扬、宽厚待人,朝廷命妇、满宫下人无不交口称赞,她又怎会选择与紫禁城内最有势力的公公为敌?太子在心中冷笑了声。
果然第二日商议后,大家都觉得可以接触一试。一是曹公公的助力太大,二也是太子在宫中实在太需要一个人了。
联络的事情很快就有了回应。曹公公称三日后可在宫外的宅子一见。
太监虽说以宫为家,除了伺候主子无牵无挂,但事实到了主管级别大多在宫外置了宅子,还有些将老家的兄弟子侄都搬过来,一家人住的有声有色。不当差的时候关门也宛如一个老爷,生活的津津有味。
而曹公公身为总管,便是他不肯,下面人也将宅子家具仆人一应俱全的准备好了送来。
月已中天。太子被人引进宅子的时候也不无诧异的发现宅子里布置竟然比一般文人书院还要雅致,并无任何富丽堂皇之气,相反处处清新可人,墙挂的字画也并非一味大家之作,由屋见人,太子倒是心中亲近了几分。
太子正在端详一副未署名的字,看那笔锋布局倒像是卫夫人的真迹,簪花小楷灵动秀丽。正在观摩间,听见里间的脚步声,接着便是曹公公的告罪声:“太子爷恕罪!老奴今日本是能早点下差的,都准备出宫了,圣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老奴又回去折腾了一趟,倒让太子爷等我,罪过罪过。”
曹公公不是寻常宫里当差模样,穿着一身家常衣服,太子倒有些恍惚,忙扶起他:“曹公公不必多礼,公公侍奉皇尽职尽力,多有辛苦。孤也是刚刚到的。”
曹公公见太子盯着墙的字,忙道:“太子爷喜欢?过会老奴就吩咐人收拾起来送到东宫。”
“君子不夺人所爱。”太子温和一笑:“这可是卫夫人的近奉贴?”
曹公公笑道:“太子爷好鉴赏!正是卫夫人的笔迹。”
“那倒也难得。”太子点点头:“公公品味也可见一斑。”
曹公公又笑:“太子爷折煞老奴了。老奴也不过是附庸风雅,充充门面,贻笑大方。”说着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太子一眼:“老奴最敬佩的人最喜欢临摹卫夫人的字帖,说她的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所以老奴有机会也收藏些。”
太子心中一动:“你说的是?”
曹公公却没有接话,请太子在椅坐下,太子示意他也坐,他告了罪在下首坐下:“太子爷终于肯过来了。”
“这么说,你一直在等孤过来?”
“老奴不敢。”曹公公面色慢慢严肃起来,和平日御前谦卑的內侍形象相去甚远:“只是太子爷为人端正,怕是不屑于结交內侍的。”
太子见他说的直白,倒也不再绕圈子:“曹公公,你是皇身边最红的人,想必皇后娘娘也没有少花心思,公公何必舍近求远呢?况且孤的脾性公公怕是也看的清楚,不通事理的很。”
曹公公笑了笑,与平日谦恭的笑容不同,这个笑倒是发自内心的:“太子爷待人真诚,不肯虚与委蛇,这正是殿下的金贵之处。”
“公公如此高看孤,是因为什么?”太子端起茶杯,不急不慢的问道。
“老奴在宫中三十多年,托庇圣恩宠,也见识了些人间冷暖。”曹公公的声音变得悠远沧桑:“有时连奴才自己也忘了奴才的出处了。”
“出处?”太子疑惑的重复了一遍。一般的太监无非就是家中贫困,或者是宫廷内监遇着灾年会去捡一些孤儿回来,也算是给他们一条活路,所以内监身世都凄苦的很。
曹公公笑了笑,不胜沧桑:“这世人分三六九等,太监便是最下贱的一种了;便同时太监,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奴才便是这下九等中的下九等。”
看着太子脸微微诧异的神色,曹公公补了一句:“奴才是罪奴。”
“哦?”太子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吃了一惊,罪奴大多是家中祖辈、父辈犯事,家中不满十岁的男孩子朝廷规定视情免死或者流放,便有些到了宫廷做了奴隶。可是为了避免这些罪奴心中对朝廷有怨恨,通常在宫廷里只给他们安排最低贱粗鄙的活,一般也不会接触到宫里的主子贵人。
“皇知道这件事么?”太子沉吟问道。他心里不确定曹公公的想法是什么,倘若是为了报仇,无论诱惑多大,他这个盟算是结不成了。
曹公公像是洞悉了太子的想法,苦笑道:“太子爷多虑了!这天下的事情哪能瞒住圣呢?更何况奴才这点事情有心人稍微打听就知道。皇后娘娘就曾试探过老奴是否想替父亲恢复名誉。”
“哦?”太子心中极是不赞成因为政治交易而改变历史定案的做法,面虽是不动声色,仍带了几分威势:“那你作如何想?”
曹公公面呈出一种漠然的神色,问道:“太子爷知道曹进德这个名字么?”
太子在脑海中搜索半晌,却是一无所获,坦诚的摇头。
“太子爷不知道才是正常。他不过是个六品的官儿。可是太子爷对三十多年前成都府都江堰水利巡管贪腐一案有印象么?”
太子毫不犹豫点点头。那是轰动朝廷的贪腐案件,涉案财物差不多整个成都府一年的税收,朝廷公布的数额已经是天文数字,而有内幕的人均说贪墨的钱两还不止这个数目,为了不引起更大的民议才将官邸公文报的数目压缩了点。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事人不过是一个六品官员,被称为“小官巨贪”案,以卑微官身获如此巨利,其中细节不得不引人遐思。
“是你父亲?”
曹公公目光落在屋里某处,神思像飘出了这段对话,听到太子声音,方才恍然的回过神,应道:“奴才单名一个松字,父亲正是曹进德”。
太子虽然不屑皇后的做法,但也不得不承认但就这个案件而言,确实有可做文章之处。
“曹公公现在行事方便,不知查探没有?对这案子可有什么新发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