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安阳起得早,只因答应了静阳要去城郊送她。
城郊送姐妹,这是天子默认的女儿们之间的交际。安阳不必再去齐妃处求腰牌。
安阳本想带子衿同去,毕竟这小丫头起得也早,可今日又有些不同,从窗口望去,小子衿的屋子仍是漆黑一片。
安阳想了想,打发离离去问可是病了。
没想到离离和弥弥对视了一眼,道:“十七公主……昨日没了。”
安阳一愣,再问:“你说什么?”
离离垂首道:“昨日傍晚被人发现在又见亭旁边的池子里,已被泡浮肿了。”
安阳缓缓放下手中绒花,半晌不知如何开口。昨日静阳大婚各处抽调人手是有的,可堂堂一个公主又怎会不明不白淹死。
“我去看看。”安阳倏地起身。
弥弥跪在安阳面前,死死拦着:“公主!您不能去!”离离也道:“哪怕是为娘娘想想呢!”
安阳立住了,不再往外去。
子衿归于她多情的人里面吗?似乎还不算,可心中的悲伤之情不是假的,她才五岁,是个会背诗,会叫她姐姐的小姑娘啊。
安阳看了眼不远处的房门,道:“我不去看她,我只看看她的屋子。”
安阳发髻未挽成,散了一半乌发在身后,与离离、弥弥一道走近子衿的居所。
晨曦微光之下,里面竟然有人。
是子衿的乳母。
只见她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什么,呆坐在地上,看这样子许是一夜未动了。
安阳与她擦身而过,这是安阳第二次来子衿的书房,虽说平日里总听子衿叫姐姐,可仔细想想竟全然想不出平日这时候子衿会做些什么。
是练字吗?还是背诗?不,应该是画画,龄儿常说她天赋不错,能在工笔上大有造化。
桌案上镇纸下压的是填了一半色的画作,旁边还有字:“八月明镜悬海上,会逢回首柳岸边”。
这画的是中秋之夜,姐妹同聚。
再往旁边看,是动了几页的《离骚》,不知道这小丫头看了多少,背了多少,又会写多少呢。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安阳回头一看,原是几个黄门并一个老嬷嬷。
离离低声道他们是来收拾东西的,静阳公主是成年出嫁公主,又有蒋妃在宫里,他们不敢造次,只敢封房。
可十七公主是幼年夭折,这房子是要空出来等下一个贵人的,若是能在收拾过程中发现些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人会来清点,大小也算是个肥差。
众人本是来势汹汹,没想遇见了安阳从里面出来,那老嬷嬷还想往里闯,安阳道:“把她扣了交付给母妃。”
“公主,老奴这也是奉命行事……”老嬷嬷服了个软,却仍话里有刺。
安阳看了眼坐在地上的子衿乳母,这次看清楚了,她怀里抱的是一双小鞋子,多半是做给子衿的。
“这屋里的东西,让十七公主乳母做主,若是奉命行事,只管来找安阳。”
那老嬷嬷一听是公主安阳,当下不敢乱动了,这可是位凶名在外的主,上头又有齐贵妃,只恨自己怎么就讨了这个差事,本还想捞个好处。
安阳叫弥弥去把米嬷嬷叫来,看这乳母的模样多半是理不了事了,也不枉费与子衿相识一场。
安阳就坐在窗边,看着东西一件件被搬出来,其实独属子衿的东西并不多,三两件冬衣,一些文房四宝……
米嬷嬷从外边进来,道是差不多了。
安阳闭了闭眼,当日子衿在这儿睡着,米嬷嬷已说她是护不住子衿的,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去请母妃派个教养嬷嬷过来?
她全忘了。
安阳道:“是我的错。”
米嬷嬷道:“宫里夭折的公主不知有多少。”
安阳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她能有今日齐妃不知费了多少心思。
安阳问米嬷嬷:“子衿的乳母怎么安置?”
米嬷嬷道:“若是贵妃娘娘开恩多半是遣回原籍。”
安阳隔着窗户看到那个乳母步履蹒跚,怀里的东西一刻不曾放下。
米嬷嬷察言观色,解释道:“公主乳母多是刚产下孩子便来奶公主的,恐怕亲骨肉还不及亲手奶大的公主万一。”
安阳道:“原是如此。”
即便是可笑的教导方法,也不过是希望子衿能得到重视,且看子衿一去树倒猢狲散,也唯有这个乳母守着子衿的最后一片地方了。
弥弥在一旁几度欲开口,都被米嬷嬷以目光劝下,好在安阳开口让弥弥继续梳妆,她还要去送静阳皇姐。
再看皇城郊外,静阳与齐毓姝站在马车边上。
静阳笑道:“我从未想过,竟是你来送我。”
齐毓姝有些心虚,她想送的何止静阳一人。
静阳与齐毓姝并排在路边走了几步,并未远离车队,静阳道:“我知你是才女,只从当日‘再借几度春秋’一句便能看出,可是慧极必伤,难得糊涂未必不是好事。”
齐毓姝愣了一下,她这是第二次在别人口中听到“慧极必伤”四字,难道人人皆明,唯有她糊涂吗?
静阳又道:“你身在局中,所以不知,我当时也是如此。”静阳垂眸:“不过还不如不知的好。”
静阳这说的是她的婚事,与其如今明白蒋妃的付出,不如做个什么都不知的刁蛮公主过得快活。
她要用余生来还母亲的好意。
二人沿着小路走了半盏茶,再无交谈。
眼看时辰将近,静阳道:“我要走了。”
齐毓姝忙道:“不如再等等?”
静阳摇头,笑答:“我比你了解安阳,她此时不来,是赶不及了。我们……来年中秋再见吧。”
此去庐州路上须得三个月,回来又要三个月,今年年节必定是回不来了。
静阳驸马蒋毅一直在驿站中不曾出来,直到时辰将近才辞别诸同窗。先与齐毓姝见礼,随后与静阳一起往车队中去。
蒋毅迟疑片刻不曾骑马,而是与静阳同坐马车。
侍女子画近前扶着齐毓姝,二人一起退了几步。
齐毓姝远远看着静阳与蒋毅之间的互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阳半掀车帘朝齐毓姝挥了挥手,齐毓姝笑着弯腰一礼,送别九公主。
安阳到时,就看到了这一场景,静阳的车马渐行渐远,唯留尘土飞扬。
齐毓姝转头道:“怎么迟了?”
安阳道:“子衿没了。”
齐毓姝一愣,虚握了拳:“我果然是不好当夫子的,白叫她受累学画。”
齐毓姝自小迎来送往的人多了,子衿的逝世不过是让她更明白了世事无常。她下意识往驿站看了一眼,出来的只有蒋毅的同窗。
白无咎没走这条道,那他如何回江北?又是何时回的江北?恐怕他也没料到齐毓姝竟会远送友人。
安阳与齐毓姝一道回城,往来百姓多在讨论静阳公主的出嫁。
再往下听,便是日常琐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