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于寅都不在,鸾泊忙着照看罗敏然,抽空还在研究千足蜈蚣的内丹怎么用来治疗他自己的腿。让霖幻放肆了好一阵,其实也就是带着小楚四处看看,听听书什么的,总之是不到日落不回去。
罗敏然已经可以到处走动了,先前那件宫服已经不能穿了,她自己置办了一件类似的衣服,倚在莲轩酒楼后院的一棵海棠树下。
海棠花期已过,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密密麻麻的红红小果实夹在墨绿的叶子之间,累累一树,繁复美艳。
鸾泊在廊下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色,微风吹过,罗敏然衣裙和发丝微微飘动,她精致的面容上挂着一丝哀愁,目光望向远处。海棠树放肆妖艳的美反衬的她那种不食烟火的气质更加突出,如落入凡尘的一朵白莲。
等鸾泊回神时,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罗敏然身旁。不知所措间,却看见罗敏然正对着他微笑,那抹笑像游过山隙的微风,直划过他的心头。
鸾泊楞楞的站在原地看着罗敏然,不知该怎么办。
罗敏然仰头伸手摘下一片叶子,在手中摸索,突然开口问:“鸾泊师兄,你说父母究竟对自已的子女有没有责任?”
鸾泊自知晓她的身世,知道她问这话的意思,中规中矩答:“生而养之,生而教之。”
罗敏然轻笑一声,道:“人人都懂,可人人都如此吗?”
鸾泊不语,罗敏然则微微叹了口气,眉间有揉不开的忧伤。
“师父说他遇见我的时候,我正在山间等死。那时候我六岁,太小记不起来了,也不想记。”鸾泊淡淡开口。
罗敏然有一丝讶然看着他,鸾泊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自嘲的笑了笑:“我的亲生父母嫌弃我,把我丢出来了。若不是遇到师父,我必死无疑。”
罗敏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眼圈泛红看着他,只道:“抱歉,我不该提。”
鸾泊笑笑摇摇头:“罗姑娘,你是心存善念之人。我其实是想同你说世间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人都有两面性,为人父母也一样,不是人人都会视子如命。我在云中听过有父母为了钱,把女儿嫁给老翁做妾的。有因为婴儿生在中元节,说是祸害被直接沉了井的。还有像我这样的,被丢出去自生自灭的太多太多了。”
他一口气举了很多例子,听的罗敏然又是难受又是气愤,眼睛更红了。
“但是,罗姑娘。何必去在意他们的错呢?我们依然活着得到了别人的关爱,不是吗?”鸾泊看着罗敏然笑笑,亦如刚才罗敏然对他的微笑,温柔道:“我认为我现在很好,我认为,你也很好。”
罗敏然只觉心中的阴郁被那笑化去,他温柔的声音也是她不曾听过的伟乐。似有种跌入温软云层的感觉,周身温暖光明,好像比从前能看见更远的地方,思绪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
她拼命修习,努力做一个优秀的弟子,亦想做一个能让于晨看见的人。其实并想过没有让他认她,只盼有天他可以对着她说一句,是我不对。
而她也有底气回一句,不必,我很好。
好吗,她并不认为自己好。那个仙门皆知的称号,于晨不认的私生女。永远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扎在内心最深处。
那个场面她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可每每演练都只有心痛的感觉,并无快意。现在想来实属可笑,她为了这点执念忽略了很多。正如鸾泊所说,他们的错,何必在意。
她确实很好,她有师父,有同门姐妹,且都不曾因此事看低过她。
想起曾经每天围着她转的那几个小丫头,对她很是亲近也颇为敬重,又瞬间在她眼前一命呜呼!她现在要做的不是伤春悲秋,而是找出那个人,为师妹们报仇。
罗敏然又看着鸾泊,他才是真正心善之人,腿疾加上被弃,换做常人兴许早就恨世,而他依然一片赤诚行医之道。不光医身,还能医心。
想了想还是问出口:“可有方法医治?”
鸾泊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自己,笑笑道:“近日又找了个法子,想来可行。只是我这里还缺一套银针,必须是能称得上灵器品类的,纵横宫可能有,但未必能求来。现在只能等师父回来再想法子寻了。”
罗敏然道:“一定可以找到的,你是医者,是有大任在身,对伤者来说你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了,上天必会眷顾于你。”
鸾泊笑笑说:“罗姑娘谬赞了。试了太多次都失败,我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成与不成都能接受。这次因为我,让霖幻盏盈还有千歌以身试险,实属不该!我这样还能活着,可她们若为我有个闪失,我万死难辞其咎!”
罗敏然神色暗了暗,半晌才道:“我没能力保护自己的师妹们,我也该死。”
鸾泊为之一惊,没听她说过这样的话,也没说她的师妹们发生了什么,想必这是她受伤的原因。又因为自己的话让罗敏然生出此念,突然慌了,忙道:“我不知你在围猎场究竟经历了什么,可你不能有这样的念头,我把你救回来不是让你再去死!”
罗敏然见他着急的样子,也道:“你说的,万死难辞其咎。”
鸾泊更着急了,脸也变成青紫色:“我……我……!”连说了几个我也在说不出其他了。
罗敏然却笑了,鸾泊在她的笑中不知所措,却听她道:“鸾泊师兄,你放心,我不是受不起打击之人,我只是恨我自己没能力,也更恨对我师妹痛下杀手之人。如果非要死一个人才能让我不愧疚,那一定是那个恶魔先死!又或者是我全力一试,也死在他手下。”
原来她师妹们已经遭遇不测,鸾泊看她脸上的坚毅,想必她做好玉石俱焚的打算了,不知怎么相劝,想来可笑,道:“我全力救人,亦有人全力杀人。”
又怕罗敏然多想,随而补上一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经历,我师父常说,对错从来没有清晰的界限。”
罗敏然莞尔道:“没有对错?那就像现在,你救了一个一心想杀人报仇的人,你心中作何感想?”
鸾泊望着海棠树,眸中依然清澈:“救你是我本意,你所行是善是恶我不知,我只知对我来说,全力救治便对。”
罗敏然看着他的轮廓分明的侧脸,道:“无愧于心吗?”
一阵风吹过,已入初秋,似吹起了凉意,海棠树的几片叶子随风旋落,温柔而坚定的一字也随然稳稳道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