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里的明珠公主八十大寿,虽说没有大宴宾客。但门前送礼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端得是一副鲜花着锦之势。
约巳时左右,韦婉卫恕夫妇携子孙登门贺寿。还未进门便有胡大伴领着宫中赏赐,如流水般抬了进来,看份量竟比往年多了三成不止。
“咦?!胡大伴?!些许小事,竟劳得您亲自前来?!”卫恕十分惊讶,如今胡大伴也有九十高龄,近二十年来南昭帝从未劳动过这位老伙计。只是见他举目无亲,便留他在宫中荣养陪伴。虽然没有明旨,但谁不知道这是位能陪葬皇陵的主。
早已腰背佝偻,满头华发的胡大伴,依然是一副面白无须笑眯眯的样子:“老身想着,也许久没有见过公主殿下。今日突然想着,眼见着这年纪大了,若再不走动走动......不说了,既然碰了,咱们便一同进去吧。”
卫恕听着心里也是一叹,便搀着胡大伴一同往主院行去。
见此,韦婉不禁咋舌,兄嫂竟几十年如一日的得陛下如此看中,难怪世间一直流传着这段君臣佳话。
一路穿过奇花异草,锦幕貂帷,往来的侍女嬷嬷均是落落大方嘴角含笑。远远的便听见主院传来嬉笑声。
“祝太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外祖母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祝曾祖母笑口常开,永享天伦。”
......
原来是儿孙辈的正环绕在明珠身旁祝寿嬉闹,见门口来人这才散了开去。
“给兄长嫂嫂请安。”
双方随意招呼了一声,明珠便与胡大伴寒暄了两句,似是无意说道:“没想到今年竟是胡大伴亲自前来,也好,这便是命数了。若今日不见,怕是只能等来世。”卫慈眉头一皱,很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胡大伴嘴角抽了抽:“如今小人心里挂念的,除了陛下也就是您了,殿下纵是恼了小人多年不曾登门,但在宫里也是时常相见的。实不该这般说才是。”也难怪胡大伴误会,在他心里明珠一直是个晚辈,而自己已经九十高龄。所谓“今日不见,只能等来世”岂不就是说他活不了几日?
明珠急忙解释:“胡大伴自然是长命百岁不消说,只是恐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此言一出满屋的喜悦气氛顿时一窒,胡大伴这会儿才真有些恼了:“呸呸呸,殿下可不敢胡说!可是今日身子不爽利了?!”
明珠见一屋子人都盯着她看,心里顿时涌起巨大的不舍,转而又用理智死死的压住:“不过是说笑罢了,我这身子日日都有太医请脉,哪有什么不适是你们不知道的?!看把你们吓得。”
胡大伴一脸无奈的看着明珠,就如小时候看她淘气时一般:“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明珠则抿嘴一笑:“你们呀,终是有那么一天的,有什么好忌讳的......好啦好啦,不说了。来咱们一起来看看陛下送了什么好东西?!见者有份儿啊,讨个喜气喽!”
话音一出,已显老态的安宁便大笑:“小的们,打土壕分金银喽!”一阵孩子们的欢呼声顿时闹了起来。
没想到明珠这会儿竟这般大方,卫恕夫妇却有些不好意思。因着明珠是大寿,他们便把儿孙一大家子都带了来,本想着凑个喜庆气氛,没曾想竟占了御赐之物的便宜。
明珠见他们只在外围看着,便笑着催促:“还不赶紧去选?!一会儿好玩意儿都让这些猴儿抢去了。”
见此卫恕便点头,让身后的儿孙们也前挑选。自是一番欢欣雀跃。
一时间满屋子的嬉笑打闹。
明珠看了心情也好了许多,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信封:“大伴,可幸是你来了。我这里有一封给皇兄的信。想等生辰过了再交给皇兄,若是别人我还信不过呢。还烦请大伴准时帮我带到哦!”
胡大伴一愣,但这会儿人多嘴杂也不好细问。便笑着接了过去:“小人一定带到。”
明珠加了一句:“记得定要准时哦。”这会儿卫慈脸色已经快绷不住了,很是有些慌乱。
胡大伴脸也没了笑意,只是点了点头:“既然已经见到殿下安好,小人也放心了。不知殿下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明珠摇了摇头:“只愿大伴往后能平安喜乐,皇兄能顺心顺意便好。你去吧。”
“诺。”
过了一会儿孩子们都各自选到了喜爱之物,明珠便笑着对身旁的玫瑰说道:“登记造册之后,就拿去入库吧。来,让我看看,谁的眼光最好?!......”
接着这许多人便热热闹闹的闹腾了许久,吃过寿宴之后,明珠便告了乏:“这人老了,就是有些精力不济。安宁宜宁留下,你们都自去耍吧。”
接着,卫恕和韦婉便分别带着男男女女去了各处玩耍。府里自是早有准备好的各种戏班子、杂耍、投壶等一应趣事等着大家。
屋子里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外间偶尔传来的欢笑声。“玫瑰,你带着丫头们也下去吧。”
安宁心里顿时觉得不对:“娘......”
明珠看着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三人,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神:“昨夜,我梦中有感,大限将至。你们,可还有什么事需要母亲的吗?!”
卫慈忙伸手紧紧握住了老伴儿:“你胡说什么?!”就好似力气越大越不容易失去一般。
安宁宜宁也是愣住了,半晌找不到声音。
明珠也不多等,只自顾自的说道:“想来应该也是没有的。我这辈子最乐意操心你们的事儿,生怕你们有一星半点儿的过不好。到这会儿你们也是爷爷奶奶辈的了,还真就没什么好操心的......”
安宁一拍桌子:“母亲!别胡说了。不过是个梦罢了,梦都是反的!说是什么大限将至,那肯定就是福寿连绵。”
“瞧你多大个人了,还敢在娘面前拍桌子,都是惯的!”
明珠一瞪眼,宜宁便习惯性的接腔:“母亲息怒。不过安宁说得对,梦都是反的,还请母亲放宽心就是。”
明珠一翻白眼:“我当然宽心喽,反正多少我都是赚得。只是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罢了,爹娘年纪大了,迟早是要走的。到时候,你们可别哭鼻子。”
安宁撇撇嘴。
“好了,你们就当娘胡说吧!真是,一点儿都没小时候贴心了。咱们也出去玩儿吧,难得人这么齐的时候。”说着明珠便起身拉着卫慈往门外走去。安宁宜宁也一齐来了兴致,欢欢喜喜的一路跟着。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明珠的精气神都格外的充沛,和孩子们格外的融洽欢欣。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会儿开始卫慈手里牵着,眼里看着,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明珠。
用过晚膳后,大家便回家的回家,回院的回院。
等到夜深人静,明珠却不像往常一般洗尽铅华。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在意自己的妆容。
尽管可能没有完成老天爷给的任务,但老天爷却丝毫不曾亏待她。这一生中,无病无痛,年至耄耋却只是略有些皱纹。
妆容仔细一些,再加些小手段,俨然是一位国色天香的中年贵妇。
穿最最华丽的衣裳,带最最精美的首饰:“玫瑰,就这些吧。剩下的,便都留在这里吧。”
玫瑰颤抖着点了点头:“诺,今日奴婢值夜可好?!”她也和司薇一样,是终身未嫁的自梳妇人。但她不是为了爱好,而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明珠一人身。自然,有些事情,她隐隐也是有些预感的。
所以,在明珠不知道的时候,玫瑰也是仔仔细细的收拾了一番衣饰妆容,这才去耳房的榻休息,等待了。
明珠紧紧依偎在卫慈身边:“阿慈,对不起。其实,你也知道我不是原来的明珠了,对不对。”
卫慈点了点头。
“是啊,母后临终前也和我说她一直都知道的。你们都很聪明......我只是有着明珠公主记忆的一缕幽魂。那时,你在战场失踪,她受不了刺激便去了。大约是天怜悯活着的人,还有当时腹中的一对孩子。便接引了我来完成她的人生......想必皇兄也知道一些的吧?!
我何其有幸,竟遇见了你们......”
卫慈紧紧的抱住明珠,眼睛通红:“不会的,只是一个梦罢了。你我都是身体康健,余生还有许久......”
明珠笑着摇了摇头:“或许吧,只是你应当知道,我与常人不同。很多事情,自有天意,不能等闲视之。说起来,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才对。
初来时,我便对你有戒心,后来又有了安宁宜宁。自然也就不会像原来的明珠公主一般,满心满眼的都只有你......但,这一生走来,所有对你的爱,她绝对不及我半分。”
听着明珠最后这句甜到发腻,又满满酸味的话,卫慈笑了:“我真正认识她不过几天时间,又离开数月。回来时便已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从那以后,便只有你了。”
这会儿,明珠又有些担心:“只有我也不行,你还是得帮我看着点儿安宁宜宁,还有皇兄。哪怕我不在了,你也要像我还在时一般,把我时刻放在心里......”
就这样,两人轻声细语的聊着。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子时,明珠却流下泪来:“阿慈,我......我还是有些怕。其实,其实好好像也不是那么淡定的,好像还是想活着......再活得久一点......阿慈,”
卫慈此时浑身颤抖,紧紧抱着妻子不放手:“明珠,我心悦你。”一滴热泪滴到了明珠脸。
明珠顿时不怕了:“阿慈,我也爱你。这一辈子,真好啊......”
子时一到,明珠便直起身来。跟着着黑白两色袍服的男子站在一旁。
“明珠!”卫慈悲恸大呼。
这时,耳房里的玫瑰听到动静走近一看,顿时也是泪流满面。好一会儿,才平复情绪前对正在流泪发呆的卫慈说道:“国公爷节哀,请容奴婢为殿下整理仪容。”
又过了好久,卫慈发有了动静,只见他小心翼翼的【】将明珠放平。由玫瑰前将明珠适才弄乱的发丝,衣物都一一收拾整齐。这才出门报了丧,又回到明珠床前跪下。
等丫环们进来时才发现,玫瑰竟也已经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