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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九年,大年初二。那年,我十六岁。

父亲在租房里摔了一跤之后一病不起。严重的脑溢血。

这个消息,在发生的前几天,家人一直瞒着我。

已经记不得是第几天的清晨,对床的母亲刚睡醒:“科,我想和你说个事,希望你做好心里准备……”然而,话音未落,母亲就已经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

即便,她和父亲已离婚十几年。

“你父亲摔了一跤,在医院了,医生说可能……好不了了……”

她哭声绝望,语气断肠,让本来内心惶惶不安而又急于听到答案的我也瞬间痛哭起来。

一个宁静的清晨,就这样被我们母子俩的痛哭声打破。

因为早年欠债,在外奔波数年的父亲,从不敢光明正大地回家,只能独自在外。年前,父亲叫我和他一起过年。可我觉得和父亲在一起过年有些乏味,所以就敷衍了事,只是模糊地说大年初二再去。

我从未体会过父亲这些年在外漂泊的孤独:对亲人的思念。我总以为那个带着点童心的父亲内心足够强大,足够阳光。

以为的事,带来的往往是后知后觉追悔莫及的痛。

我匆匆忙忙随母亲去到了医院。重病房里的父亲身上插满针管。那一瞬间,我身心都瘫软。

第一次觉得生命如此脆弱,第一次懂得原来书上说的“子欲养而亲不待”来的太快。

父亲已经不能开口说话,眼巴巴地看着我,那种满足而又安详的眼神中透露着牵绊,也许已经知道自己没时间了。

我摸着父亲的手,凑到他的耳畔忍痛叫了一声爸。发音还不算太颤抖。

父亲却已支支吾吾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字眼。说不出话,对于父亲来说,多么绝望,我绝望于父亲的绝望,却又无力挽救。

我们对视良久,直到医生把他的病床推走,去做检查。而这一次的眼神交汇,竟成了诀别。

正是过年时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团团圆圆。吹了一天寒风,大家又冷又饿,看着路边的小吃水果,不敢开口说买,所有人都深知每一分钱花出去,就是带走了父亲活下去的希望。

继母说:“这是大年三十的时候,你父亲给你留着的鸡腿,你吃吧,他说你初二上来这里,特地留给你。”

饥肠辘辘的我,听到继母的话后,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吃下的也都成了难过。

我悔恨不已。原来父亲是那么爱我,想念我,而我却把父亲的坚强变得理所当然,可以不闻不问。

假如我答应和父亲一起过年,也许命运的轨道就会重新改变,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可是,谁又会预料到命运会如此开玩笑呢。我更恨自己为什么还不快点长大,为什么还没能经济独立,如果有钱,父亲就不会因为钱的问题而耽搁了治疗。

我以个人的名义向几个舅舅们借钱,无果。能借钱的亲戚朋友都借过了,依旧是杯水车薪。

我的人生里第一次感到什么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体会到“孤立无援”和“痛不欲生”这两个词有多逼真。

高额的费用家里再也承担不起。父亲死了。十六岁,我倍感无助。

第一次强烈感觉到“一无所有”。

是不能挽救父亲的无能为力,也是失去父亲时的孤立无援。

父亲的尸体搁置在故乡树荫下冰冷的石头滩上。

时年的早春,枯木已萌芽,岸草也生花。枝头的几片残黄纷纷凋到清河,似雨萍浮沉。

一口漆黑的棺材,等待死者入殓。

呆立在父亲尸体旁,我,始终无泪。只剩茫然,魂不知所归。

“快过来,快来摸摸你父亲的脸。等下就装进去了。”继母把我带过去。

以后,永远,再也没有机会。

原来,尸体没那么冰冷,更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想。

可是,明明早已没有了余温,为什么不冰冷呢,自欺欺人。

棺材里,放着几件父亲生前的衣服和一堆枯黄的稻草。

地上很冷,很孤独吧。

众人各拿冥币,一声一二三,将父亲抬入棺材。

在最后时刻,父亲是怎样的绝望?

是沉在海底,等待窒息的绝望吧?

父亲去了哪里?

父亲泪眼中死里求生的绝望让我久久不能释怀。

父亲是在归途的夜车上咽气的。按习俗的说法,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在家里置办丧事的。父亲的棺材只能停留在野外。

七十多岁的奶奶在炉火旁,为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运泣不成声。

心头肉掉了,从此不复存在,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日被人们称作吉日的晴天,在心底是场滂沱的大雨。

冬天只留下一点残迹,春天的眷顾已经开始回暖了空气。一切步入尘埃落定的阶段。

父亲瞑目了吗?我还在苦苦追思。

活着的人想探寻死去的人临终的状况,无非是想在确认自己拟定的答案是正确的时候得个心安。

短暂的夜过去了,新的一天是父亲出殡的日子。

作为儿子需尽孝礼。头绑一轮白布,身穿白色丧服,跪在棺前。众人笑我污黑的皮肉和乱发,一如从小被孩童们认定我是父母婚姻里的遗孤。

周围一片丧白的布,在风中挥舞。

法师嘴里念念叨叨:三魂渺渺归地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用词凄惨,直击人心。

长长飘荡着的白纸上写着父亲早逝的享年。

法师递过一枚铁钉和一个铁锤:“孩子,为你父亲盖棺,敲下这颗钉子,一边哭,一边敲进去,敲一次喊一声你父亲。”

接过钉锤,喊着父亲,我却没能哭出来。轰轰几声,长钉狠狠地刺进厚实的棺木,把半盖着的棺盖和棺木闭合起来。剩余的钉子,也随即被众人钉完。

棺盖内外,两代人两个世界。

两个姐姐哭天喊地,和我一同跪在尖锐的石头马路上。只有我,还没能哭出来。

这条通向外界的马路,一望无际的迷朦。

父亲每次深夜回家接幼时的我,抑或每次黎明时离家的这条路,让我一遍遍想起,他和我在陌生城市,我们父子此生一起度过的为数不多的日子。

我们每次相见的欢愉,离别的不舍,那些陪伴彼此的足迹都烙印在了这些漫漫的人生路上。

众人喊起棺声,痛哭声,悲哀的喇叭声,轰隆隆的鞭炮声交错在一起,无意中奏成了惊天地泣鬼神一般的刺耳悲号,奏响在旧故里的林深草密中,在隔世的黄土之上。

棺材被放置在被稻草烧过的葬坑中,我按礼节在父亲的棺材上放下第一块土,希望父亲安息。而后一块块的黄土在众人的铲子上迅速掠过,飞上棺材,直到彻底掩埋。

一切真正地尘埃落定,父亲的一生盖棺定论。

欠债漂泊大半生的父亲,最终没能如愿地卸甲归田。死去已是万事空。

然而他留给我的是,此生他唯一给我写过的一封信里的一句:我会为你保驾护航。

留给我的是,他临死前叫我团聚时为我准备的一只鸡腿,如今让我如鲠在喉。

留给我的是,他因欠债,大半夜才敢回家将幼小的我背去他工作地点共聚的夜色下的稻香时节,的记忆。

留给我的是,他临死前,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目光交接。

留给我的是,和他离婚十几年的我的母亲。为他的死,依旧还会沉溺于当年深情而痛哭的我的母亲。

留给我的是,这辈子永远无法实现一家人聚在一张桌上吃团圆饭的遗憾。

父亲曾说,到他老了,他要写一本书;他要回老家做个土医生,能养活自己,不给儿孙添麻烦;他要在自家的园子里养鸡养鸭、种菜。也曾笑呵呵地说,如果自己老了,儿子不听话,他可以用烟枪敲人……

这一切,都是父亲漂泊太久之后的祈愿吧,我终于理解父亲那些看似天真的幻想,以前我会觉得父亲理想不够大,总一心想着过安静的田园生活。

父亲手机里的曲目有一首《十五的月亮》,播放着,似乎听到父亲这些年来难以言喻的酸甜苦辣和不被理解的脆弱。

春天里,枝丫上残余的黄叶缓缓飘落,像父亲一样,叶落归根,却也从此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永恒。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人死了,不是不带走任何东西而一无所有的吗?

我曾拥有父亲,我们曾有彼此的世界。

属于我们的,却已如海市蜃楼悬在他的散去的一世烟云里。

我突然明白,生命离开时,总还有很多话语没能遗留在山川河流之中,定格在花草树木之间,还有很多事来不及拼命,来不及尽兴。

生老病死,万物轮回。

活法万千,死法万千。

任平生怎样曲折,怎样顺直,亦微同蝼蚁,逝如秋蝉。

殊途同归。

我们曾极度害怕失去,可当真正失去时,所有的恐慌,别无选择地筑成坚强。因为一无所有,所以除了简单的拥有,已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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