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师辞职离开了P公司,他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告别的话语,公司领导和很多同事在下面评论,赞美他来这座城市顶班期间的优秀表现。也有人调侃说,这里的女孩那么热情,也留不住你呀;有人打趣,让他一路走好!
很抱歉,我也这样评论了哈哈。
当然,叫老师并不是因为他比我年长,而是公司文化,同事之间皆称老师。他大概比我大两三岁。
我刚来P公司时,黄老师也刚从其他城市调配过来顶班,他在这里待了两个月。
刚认识黄老师时,觉得他这人高傲,说话难听,难相处,交流起来真累。
第一次见他,是那天下午,我在值班点,下班没有交通工具,公司安排他过来接我回家。
我还没忙完让他等一下,他在一旁不断催:“得了没有,得了没有,丫的,搞那么久,都几点了,快点,得了没有,我要下班啊……”
说多了,我突然对他有点恼火,这人怎么这样,完全没有包容心,也不懂得尊重人,素质真差。
我说:“大哥!能快我也会快的,催什么!”
他不说话,跺着肥头大肚走来走去,又忍不住:“得了没有呀。”
“好了好了,最后一个。”
终于搞定了,这家伙,有点讨厌,比客户还麻烦。
我拧着包上了他的副驾驶。
他问:“你刚来公司的吧,来多久了。”
我心里有点膈应,不怎么想搭理他,但还是得礼貌性地回应吧。
我说:“是的。”
他又问:“你大学在哪里读?之前在哪里工作呀?做什么?”
我耐着性子回答了他。
他:“x的,那干嘛不做,来这里有个x用,要是我他x的……”
看吧,满嘴的本性,听得我要喷三味真火。
一路上哔哩啪啦地像个妇人一样怨气满满。开着公司配的老捷达车,暴力换挡,急刹车。不过一路还算稳当。
当然,后来我试着开这车才知道,真的是老车,挂挡不暴力点还真够不着,但此时的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个暴力男,粗鲁。
看到别人变道过来,他仗着自己有理,按着喇叭急哄哄冲向前去:“来呀,来喂,抢我道,刮着也是他变道全责,怕个x,x的。”
别人立马就得老老实实减速给他让路。
吓我一跳,神经病呀这人。我心里暗骂。
他问:“你开导航没有,怎么回去,我刚来这边也不懂路,开没有?算了我自己来吧。”
打开导航,前方他来了个急转弯,一路狂奔。
“挺溜呀,这样开车都没事,老司机。”我说。
“x的,这种车肯定能掌控啦!我发现越害怕开一辆车的时候,就越开不好,你使劲干它反而容易熟手。”
我心想:居然还能感悟出点小哲理,还不算没心没肺。
说来很可笑,一开始越讨厌的人,往往是交错着某种缘分,故事或多或少有点续集。
他后来时不时找我吃饭喝酒。
六一那天,他第一次叫我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还挺奇怪,也有所排斥,但想想他刚来这城市,不怎么认识这里的同事,又没别的熟人,多少还是孤独的。
他发微信问我:“下班没有,在哪里,下班一起吃饭,我接你。”
他请客,我们在夜摊点了烤鱼、炒粉和啤酒。
我问:“今天怎么突然想请我吃饭?”
他笑呵呵:“一起过六一啊。”
我:“哈哈哈,好吧。你在这行做多久了?”
他:“五年了!前三年在县份,后两年才调回城里。”
我:“五年了!这么久!”
他:“我专科毕业的,唉,学历问题,进不了公司正编,就是学历问题,很早我就想辞职了,辞了三四次,领导总是说,再顶一个月,或者说给加工资,搞来搞去,辞职都没有成功。”
我:“那公司派你过来顶班,算是看得起你吧,老干部。”
他:“是别人都不愿来,谁愿意来。”
听他这么一说,我之前对他的厌恶变成了同情。
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若非被现实折磨过,谁会刻意伪装成面目全非的自我。他暴躁粗鲁的言语,也多半为了应对无奈而没有安全感的现实,他毕竟也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有一颗还不算强大的心灵。
“那现在呢?”
“前几天我已经提交辞职单了。”
“什么时候走。”
“月底。”
“哦。”
“来公司一阵子了,觉得怎样,忙吗?”
我说目前还好。
我向他请教了工作上的问题,他都耐心回答。这可完全不是我第一印象里的他。
我:“那你回去后打算做什么?你还没有女朋友吧?”
他:“工作再看看,丢,女朋友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凑过来:“有,只是不怎么喜欢,哈哈,平时就是聊聊天。”
我们一杯啤酒下肚,他说:“家里又用钱,这么些年钱也不剩,还想着买台车呢,唉,前几天家里又要钱。”
看似轻描淡写的短叹实际上有多少惆怅和无奈,我不清楚,但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依然一无所有,换了我,会怕,甚至会颓。
我想起大堂哥,他也曾轻描淡写地短叹过:“唉!出来工作这么多年,久了,怕了。”可他如今依旧死守阵地,不敢离职,我问他为什么,他总说,这个年纪出来,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他从学校毕业出来的时候极其缺乏安全感,哪怕身边有个同学在一起工作,他都可能安心一些,但是有一次他似乎再也承受不了这种没有安全感的陌生环境,于是选择自离,后来,是老板打电话给我叔叔,家里才知道这回事。现在的大堂哥即便孤身一人,也能南来北往,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城和黄昏。
长大的成果是孑然一身。有人会陪伴我们一程,却没有人会陪我们走完一生。远离家人,别离朋友,或是爱人异地,因为我们的有情有义,所以有了牵挂,多了思念、怀想。孤独追来了。
也许从前我们听到别人的故事时总是心里不痛不痒的,等到自己亲身经历才觉深刻。后来我们再听别人的故事,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脆弱、无助、压抑、绝望。无处话凄凉,想拼命表达,但因为过于深刻,最后别无选择地不言不语地去承受。
这时候,我渐渐清晰了眼前这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人内心深处的孤独无助。
他也许曾任性过,豪言过,我也一样,还没毕业那会,年少轻狂,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也曾迷失过,我也一样,长大了!离开家长和亲人,吃苦受累的时候,总感觉看不到生活的曙光。
我们都一样,成年人的世界里,的确没有容易二字。
几杯毫无酒劲的酒下肚,彼此都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困倦,酒不醉人人自醉。
结束后,他主动塞几个买来的水果给我,我没要。
后来每次遇到我,他都会主动搭理我。
公司一起打球的时候,我约他一起来,他性格大变,这小子,居然害羞起来:“你们打,你们打。”
我知道,他只是害羞,却不知道他也会害羞。
我坚持让他代替我上场,他这才上去打。
端午那天,他又叫上我,去我们上次吃过的那家龙虾馆一叙。我们没想到一斤龙虾那么贵,刚问完价格,老板娘就一副不屑的样子:“你们不是说上次吃过吗?有什么菜应该都懂了。”
他点菜的表情有点为难。
我看老板娘的气势是担心我们吃不起,没好气地回了老板娘一句:“怎么这么啰嗦,你赶紧。”
老板娘又唠唠:“不是啦,我是说配什么菜。”
他:“两斤龙虾配黄瓜,一份炒饭,一份酸野。”
他买的单,我没好意思乱点,这几个菜就两百多块了,本以为这里便宜。
我怕他为难,说:“我随便吃都可以了,这么多够了。”
他:“不怕,吃个饭而已,怕啥,来都来了,别太在意钱。”
我们的端午就这样,因为工作没法回家,他也被这顿饭端了两百多。
我发了红包给他,说要不AA吧这么黑贵。
他回:开什么玩笑。
在他快辞职离开的前几天,作为公司新人,我说我要跟他学一下东西,他答应了。
那天大暴雨,他说脚痛,我陪他去了医院做检查。
他:“x的,前面车子搞什么,那么久一动不动。”
认识的时间虽短,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辞。
一阵粗暴的停车后,冲进医院,他把伞扔给我,说:“你应该照顾一下我这个病人的。”
我笑了笑:“哈哈真把自己当病人了,好吧。”
此时也确实觉得,他的内心需要一点点关怀,病痛总是让人脆弱的。谁不是没病没痛的时候嘻嘻哈哈,不知天高地厚地狂,一病了,尤其没有亲人朋友在身边,特别没安全感,就拿我自己上次牙痛来说,很痛苦,痛了几天几夜,一个人在异地,如果没有几个好朋友陪着去拔牙,心里还真的不踏实。
痛虽小,尤需关怀。
只是跟他学习那天发生了一件不太愉快的事,因为他脚痛,就让我开他的那台老捷达,结果停车时后溜碰到了后面的出租车,那司机像个老手,一下车就拍照要钱。
作为新手,第一次出险,我一脸茫然,接着是恐慌。
黄老师比我先下车,拖着还疼痛的一条腿。他查看了情况。
那司机一脸凶相,说:“撞了!怎么赔?”
黄老师很淡定:“伤到哪里?你想怎么赔?”
司机:“这一片!”
黄老师喝到:“这一片?是吗!你看看我的车子,对比一下碰撞痕迹,你确定是这一片?x的,拿尺子对比一下高度。”
司机知道遇到专业人士,不敢再多说什么。
黄老师:“最多给你一百块钱,赶紧走,堵着交通,交警找你麻烦。”
司机:“好,一百块。”
我只能自认倒霉给那司机转了一百元。
黄老师这样的维护,让我充满安全感,内心非常感激。那一刻,我身后有光,很暖。
我一路上唠叨:“再也不开手动挡了,唉,也许我不适合这份工作,很绝望啊,真正上班根本应付不来,节奏快,强度大。”
说这些话,并非这个不愉快的事故引起的,我很早就处于迷茫状态。谁的青春不迷茫啊,看不见光的时候,总觉得时间飞得好快,年龄长得好快,可是自己的生活依然空空如也。
黄老师代替我,用他那刚敷完药的脚开车,安慰我,说:“多开开就好了,没什么的,我之前也碰到别人的车,自认倒霉,给对方几百块私了了。上次我也和你说了,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你,就趁早和领导提出来,没什么的。”
我叹着气。无奈工作的同时,也开始无奈于他的离开,或许我再难遇到一个不用什么都说出来,碰面就如同谈心,能够报团取暖的人。
然而,像我们这样匆匆一遇,匆匆一别的人,太多了。
黄老师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我本想请他吃饭,得知他下午就走了,没多少时间,这个践行就不了了之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离开这座城时,我有些感伤。那晚翻到了《夜空中最亮的星》听得入神,忍不住发在朋友圈艾特了他的名字,然后告诉他。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我们一路跌跌撞撞,也会试着勇敢。愿每个努力成为大人的孩子一路都有光泽,无论太阳、星星或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