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冷，龙泉学校冬季取暖燃料又成问题。牛粪能烧火取暖的事传遍了全村，连外村的村民都知道了，农民们早就把牛马粪给争着捡光了；甚至有人好奇地一试，发现晒干的羊粪，加上吹风机助燃也能烧火做饭用，而且热能一点儿都不次于牛马粪。没了牛粪可捡，烧长柴怕不安全，这下可把何校长愁坏了，他去找村支书朱村来，要求给解决燃料问题。逐渐发福的朱书记把个肉球似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楞鼓：村上实在是没钱。据村上的伙夫老迟说，最后一次来，何校长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临走前，他狠狠踩灭扔到地上的烟蒂，留给书记一句话：“这个校长你来当吧。”看得出，何三书不光是说气话，他要来真的。

这可了不得，何三书的名气和威望岂是他朱村来能比得了的？这点自知之明，朱村来还是有的。如果何三书真的因此撂了挑子，看现在上头对教育工作的态度，对他朱村来的影响可不只是个脸面问题。

没过几天，村上的二十马力大胶轮拖拉机“突突”地响着开进校园，在慷慨地舍下十几吨块煤以后，拖着一溜烟儿跑了。

就这样，龙泉学校开始有了完全靠烧煤取暖过冬的历史。虽然煤的数量有限，要节省着烧，但烧煤的优势是散热时间长，不会像烧长柴或烧牛粪那样，把室内温度搞得忽冷忽热；因而今年冬季，从学生到教师，穿得像个棉花包一样的人明显减少，昔日学生经常冻坏手脚的事没有了。屋子暖和了，好像外面的气温也不再那么严寒，戴那种尖顶长毛、遮眉挡脸的狗皮帽子的人比往年少了许多。

办公室里比去年暖和了一些，虽然还会感觉地面冰脚，却不会影响看书写字。

条件改善了，但近来叶立秋看书的时候却好走神儿，郑敬仁那天说的话对他起了作用。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起李彩凤。她的打扮在白兰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贴身，越来越利落。她穿的半高跟棉皮鞋，既增高了她的个头，又让她有了身段感，不再像以前那样除走路的腿是活动的，身体的其它部位都僵挺挺的。

叶立秋已经虚岁二十二了，在农村，早就该订婚了。父母越来越着急，他自己也被催得夜里多梦。他梦到过白兰站在高高的山崖上，等他奋力地爬上去，心里刚有一丝欢喜的时候，她却不见了。他的那份失望简直难以形容。她也梦到过李彩凤。他梦到自己给她写信求婚，写信时为难得不知如何起头，勉强凑出的内容里，除赞扬她学习好、性格好之外，别的就模模糊糊了，连自己都说不清写些什么；明明记得是已经偷偷塞到她抽屉里的信，却总会回到自己抽屉里，叫他想得头疼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梦里的李彩凤又像是看到了他的信，她态度怨愤，要么质问他，为什么不托媒求婚？要么嘲讽他，为什么不去追求白兰呀？搞得他无言以对，醒后心中一片茫然。

梦外和梦里的情形很相似，他注意到李彩凤已经开始和他疏远了。女人是感情的精灵，他对白兰的喜欢根本就逃不过她的眼睛。在最近的这段时间里，李彩凤对他的不理不睬，更叫他胡思乱想个没完。

在班主任们都去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叶立秋从温热的炉盖子上取回化冻的红墨水。他一边抽着墨水一边抱怨道：“这破房子，一夜之间就把墨水冻成坨了。”

“这还是轻的呢，有时候都能把瓶子冻裂喽。”葛向阳说。

“我感觉李彩凤变了，怎么好些日子不爱说话。”叶立秋自言自语道。

“噢，对了，”白兰忽然放下手里的化学课本说，“你知道李彩凤的对象是干什么的吗？”

“李彩凤有对象了！”叶立秋惊讶道，“怎么没听她说呀？干什么的？”

“是个农民，家就住在我待的大门辛屯。他常去内蒙那边给人做工，人挺能干的。”

“什么文化程度？”

“听说连小学都没念完。”

叶立秋瞪大眼睛直视着白兰。

“你不信？”

“她会相化水平那么低的，知道咋回事吗？”

“不是她挑的，是她父亲招来的上门女婿。”

叶立秋听明白了。他对李彩凤的家庭情况早有耳闻。

原来，李彩凤的父母没有儿子，只生了五个女儿，人称“五朵金花”。这样的称谓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女儿个个都长得有多漂亮，而是对他们没有生出男孩儿的一种讥笑。李彩凤是他们最小的女儿，也是他们这五个女儿中读书时间最长、最招人喜爱的一个。随着女儿们逐渐长大，老两口眼看着前四个女儿一个个嫁到别人家里，他们悲叹连连，俩人哭了一场又一场。这最后一个女儿再嫁出去，家中可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们只能彼此看着对方，在凄苦中一天天老去。到老得上不去炕的那一天，谁来扶他们一把？谁来给他们养老送终呢？于是老爷子心里一横，说什么也得留下这个女儿，非招个倒插门的女婿不可。

用上心的老爷子到处打探，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看中邻村的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的爹妈一共养了六个儿子，家里穷徒四壁，一提到给儿子娶媳妇的事，夫妻二人就愁得咳声叹气，逢人便说：“人家愁没儿子，我们却天天哭儿子。”他们的大儿子总算成了家，现在正为二儿子闹心。为大儿子结婚，家里已经债台高筑，哪有钱给二儿子娶媳妇？当焦急盼望、而又心中惧怕的媒人登门提亲时，听说是来要求这个儿子做上门女婿的，他们当时就异口同声地拒绝了。尽管媒人见状一再强调女方是个当老师的，并且说人长得怎么怎么漂亮，老两口依旧摇头晃脑地不同意。当媒人摆着花架子要走的时候，他们又把媒人拉了回来。最终，他们还是面上赔笑，眼里含泪地把这桩婚事答应下了。

那个时候，做出这种决定的人家，老老少少都跟叫人挖了祖坟一样沮丧，羞愧得出门都不敢抬头拿正眼看人。做父母的会觉得日子没过好，对不起儿子，让儿子寄人篱下；做上门女婿的儿子，自己也觉得无能，低人一等。

在这种陈腐观念的影响下，媒人走后，他们免不了要痛苦得如撕肝扯肺一般，恨不能往墙上撞脑袋。

那边，一家人心不甘情不愿，捶胸顿足，嚎啕泪下。这边的李彩凤，多年来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都为自己没能念上高中心有不足，她极为羡慕那些文化水平高、见多识广的人。这个小伙子，人虽然长得顺眼，身体健壮，也能干一手好庄稼活儿，但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半文盲。勉强接受这门亲事的李彩凤，难保不如同吃了苍蝇一样，咽也难受，呕也难受。依她的心愿，她会找个文化水平高点的上门女婿。这个愿望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能供得起孩子一直读下去的人家，还有那户人家的孩子，都肯定不一般，由不得别人动这样的念头。她父亲能选上这个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则，她的家人，也包括她本人，都自我安慰地觉得这个民办教师并没什么可显摆的地方，别把自己看得比别人强多少；民办教师和农民能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是比农民多挣一份儿钱罢了。民办转正？谈何容易！这些年，除看到郑敬仁一人接班成为公办教师外，哪有再转正的？

而在另外一方面，自从叶立秋上班以来，李彩凤发现，他现在不仅在文化知识上远远地超过她，而且知识面也比她宽得多，还特有志向，一有空就拿出书来看，那精神头的确与众不同。她喜欢的恰恰就是他那样的人。

此刻，叶立秋的心口窝一阵阵发凉。想当初，李彩凤在班里学习成绩多突出啊！其它方面的表现也是那么优秀，让他羡慕、心仪了多年，现在竟会应下一门这么不般配的婚事，怎能不叫他意外得两眼发直！李彩凤苗条的身影和她往日欢快甜美的笑脸，不断地浮现在他眼前。她的乐观态度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记得刚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天放晚学，几个男女同学走在一起，她背着个带蓝补丁的敞口红花书包，一边走一边唱：

“诶呀我的天儿呀，破鞋漏脚尖儿啊，老师找我要学费呀，我说等两天儿啊。”唱完了咯儿咯儿乐个不停，一副长高了也不知愁苦的样子。

回到眼前，想起郑敬仁在操场上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心里涌来一阵说不出的凄凉，越想越难受，不自觉地吐出一句：

“真可惜。”

“你说什么？”半天才听到他说话，白兰睁大了探寻的眼睛。

“我是说她找个没啥文化的，太可惜了。你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上初中的时候，她的学习成绩有多好，本以为她会上高中的……”叶立秋有点说不下去了。

见他这个样子，白兰眉头微蹙：“这叫什么婚姻？跟做买卖似的，明知道不合适却不能拒绝。完全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太叫人心痛了。”

叶立秋也在心里追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非得做出这样的牺牲，硬要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呢？这并不仅仅是她的家庭原因吧？女人嫁到男人家里就天经地义，欢欢喜喜，男人进到女人家里就愁眉苦脸，跟卖身投靠似的。人们还给这样的婚姻关系起了个很隔心的说法，叫倒插门。女人嫁过来就是进了自己的新家，男人跟过去就是进了别人的家，这是什么狗屁逻辑！那些腐朽的观念，为什么还会像病毒一样在这里滋生呢？人们的习惯思维为什么会如此顽梗不化？其潜在的、深层的社会原因又是什么？如果现实婚嫁不是这样一边倒，她能够像男人娶媳妇一样，任意挑选可心的男人做上门女婿，那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如此亵渎爱情，真是罪过！”操场上有两只麻雀正在叽叽喳喳地翻滚着戏闹在一起，白兰顺着声音看向窗外。“连鸟儿都能自由选择伴侣……”她停顿一下。“一想起农村的落后和守旧，我就感觉这里的空气像缺氧一样憋闷。真想像它们一样，马上展开翅膀从这里飞出去，远远地飞出去。”

葛向阳忽然笑道：“你们俩发表什么感慨呢，啥爱不爱情的？看顺眼了就行呗，农村人不都这样嘛。”

“唉，悔不当初啊！”郑敬仁看着手里的诗词，像是自言自语。他的话只有叶立秋能听懂。

叶立秋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无言地看着白兰。李彩凤要嫁人了，她依旧还是想走。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当、当、当……”下课的钟声响了。此刻的钟声叫他感觉特别刺耳，烦躁。李彩凤在大家的注视里，默默地走进来，默默地坐下，又默默地翻读起一册中级函授课本。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叫他感觉是那么压抑。

看着身边的李彩凤，叶立秋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她什么。到底亏欠她什么？他又说不清楚。他举起手里的英语课本贴在脸上，内心矛盾地把白兰挡在了视线之外——若不是因为有她在，也许他不会错过李彩凤。

到了度寒假的时候，来叶立秋家里闲串门的李大婶对他母亲说，头秋那阵子，何三书的脑袋不是房檐磕坏的，是他老婆给打的，说是一棍子砸下来，差点儿把他打得昏死过去。他母亲问为啥打他，还下那么狠的手。她说她也是听别人说的，没听明白是因为什么。叶立秋急问到底听谁说的，她说是听何三书家西院的邻居周老说的。叶立秋说周老说话可没准儿，有一尺悬一丈的。他母亲说，那也有可能是真的，没风不起浪。

农家妇女闲得无聊嚼舌头的话，叶立秋听得多了，像什么谁家老爷们儿夜里上错了炕，谁家老娘们儿故意走错了门，嘁嘁喳喳，神神秘秘，添枝加叶，说不完的乡邻野趣，听完了就完了，没人会放在心上。

开学以后，他再次听到有人提起此事，而且一个个说话藏头掖尾，不光是背着何校长，投给他的眼神也躲躲闪闪的。

今天上班李彩凤白皙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金项链。她有时把它撩起来看看，按捺不住心中的喜爱。白兰见了好奇地问：

“新买的？”

“嗯呐，他给我买的。”李彩凤不等白兰问就先说出了新项链的买主，又摘下来拿在手上。

白兰越过办公桌子，朝她斜探着身子趴过去：“纯金的，真不错，挺贵吧？”她的神情更像是心里可怜李彩凤嫁了个文盲。

“啥好玩意，能贵到哪去？刚挣俩钱儿，瞎谝呗。”她嘴上这么说，脸上却露出害羞的微笑。

见白兰有意露出特喜欢的表情，叶立秋心里直替李彩凤心酸。

“你月月开支，那么有钱，长得又漂亮，为啥不买一条戴上？”李彩凤对白兰说。

“先不买，等着有人给我买戒指呢？”白兰说得很大方，大方得叫农村人感觉她脸皮很厚。

“戒指哪有项链好！”

“你不懂，戴戒指不光是为好看，它是有含义的，连戴到哪个手指头上都是有讲究的，不能随便戴。”

“要是戴错了能怎么样？”叶立秋问。

“戴错就嫁不出去了。”白兰笑道。

“女人要是把名声搞坏了，戴哪儿都嫁不出去。”坐在小学组里的边德明忽然插进来一句。

边德明的话再次唤起了叶立秋已有的一点察觉，令他不安地消减了想继续问下去的兴致。

白兰扭头看一眼边德明，又回过头来和李彩凤闲聊。消息灵通的边德明，经常叫人对他的话好奇不已，但也经常叫人心里对他很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