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二章、校长谈话(1 / 1)沙非2020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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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校长早上一到学校就急火火地把叶立秋叫到外面,说是要和他好好谈谈。之前已经有许多初中生找过彭校长,说叶老师要辞职,求校长留住他,但彭校长只当他是说气话,并没上心。于素珍知道了他要辞职的实情,也慌忙找到彭校长,说他接到一个女老师的来信,一心要去南方。这回彭校长可沉不住气了。

俩人来到壕沿上的树空里坐下,彭校长先掏出香烟,抽出一支要递给叶立秋,他没接,因为他轻易不吸烟。彭校长自己收回去叼在嘴上,划着火柴,躲着风向,双手捂着火苗把烟点燃。

“立秋啊,你没得到编制,我心里也不得劲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应该得到的,这里边的事儿我不说你也能想明白,你不是那种笨人。这事儿我也有责任,要是我紧盯着点儿,怎么的都能给你一个。不过你放心,我就是头拱地,把中心校作翻了天也得帮你要回来一个。”

叶立秋偏过脸来目光疑虑地看彭校长。

“你不用这么看我,大风大浪我都过来了,这点儿事还能难住我?”彭校长很吸了两口香烟,吸长的烟灰一弯掉在地上。“你说你就这么走了,撇下这么多可怜的学生不说,你媳妇呢?她都有身孕了,一个女人在家里拖个孩子,跟守寡似的,多不易呀!你娶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吧。你想叫她跟你一块儿去南方,她为啥死活不同意?你太不了解女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心思,你别多心,我是说你以前的事儿,我都听人说过,别说是你媳妇,这事儿要是搁到我头上,我也不干呐。她能不担心吗?她巴不得让你离那个叫、叫白兰是吧?让你离她越远越好。咱把话再说回来,就是你能去上,你保证能干长吗?别看他们现在拿着高工资,私人开的学校还有准吗?万一啥时候开不下去了,或者说句难听话,你哪一天叫人家给辞退了,你咋办?再回到这儿来还有你的位置了吗?咱们这个学校是有国家财政资助的,国家的粮仓到啥时候都是最大的,绝不会叫你端空饭碗子。从当前的形势来看,上级对教育工作越来越重视,连中央都专门开会研究教育工作了。民办老师的职位会越来越稳定,国家一定不会卸磨杀驴,肯定亏待不了民办老师。”

彭校长扔掉手里已经熄灭的烟头,又划火点着一支。“我说了这么多,没啥好瞒你的。眼看就要中考了,正赶在裉劲儿上,”他像是被大口吸进的烟呛着了,连着咳嗽了几声。“我是为学校工作着想不假,可也是为你家你媳妇着想,为你的前景着想。你一直不吭声,不知道你是咋想的。编制的事你放心,没有弯弯肚子吞不下镰刀头,办不到的事儿我也不能说,坑了你,我有啥好处?”

“谢谢彭校长,当领导的要是都像你这样一心为学生着想就好了,我回去再好好想想。”叶立秋依旧满面愁云。

彭校长听了,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我都活了半辈子,什么样的风雨没经历过?你听我的没错,看前景得看大气候,几个瘪犊子捣鬼坏不了年成,我有办法治他们。你要不信我的,我先把话撂这儿,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行了,我话都说到家了,是走是留,你自己掂量,反正编制的事肯定没问题。”

叶立秋本来想再对他说,自己长久以来就有要出去闯的心愿;听出他话语急躁,情绪要不对劲儿,叶立秋感觉没法再开口了。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彭校长捻灭手里还没抽完的半截香烟,顿了好几次嗓子,像是嗓子发紧一样。

学生的真切乞求,妻子的强烈反对,校长的极力挽留,像一块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在办公室的这一整天里,于素珍始终阴着脸不和他说话,他的心里愈发感觉压抑。下了班,他先是磨磨蹭蹭地不走,后来又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去了龙泉泡,孤独地站在清凉的水边。小鸟找不到伴侣的叫声听来异常凄切。到底是去是留,他一直反复下不了决心,一想到于素珍肚子里的孩子,他更是揪心。他在水边坐到夕阳西下。眼前的水面沉静得像凝结了一样,没有一丝活气。在激荡冲击的痛苦思考中,他想起了他的学生们。那个最先急得流泪的女生是班里学习最好的,他的去留很可能牵扯到她的升学问题,所以她才紧张得控制不住自己。她哀求的眼神总是一次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他终于想累了,转身从旁边的柳树上狠狠折下一段枝条,伸手从怀里掏出白兰的来信,闭上双眼,把它深深地扎进了水边的淤泥里。那一刻,白兰的笑脸一下子明晰地浮现在水面上,并很快地放大。他的眼里倏然涌出泪水。他感觉那根树枝犹如扎在他的心上,一阵阵刺痛。

回到家里,于素珍还在心焦火燎地等他回来一起吃晚饭。她一边往桌子上端饭一边没好气地问:“这么晚才回来,干啥去了?都快急死人了。”

“哦,我去麦地了,看看麦子长啥样了。”

听到这话,她脸上有了笑意,但嘴上却说:“看你一整天蔫头耷拉脑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想不开去投河了呢。”

“你说的咋这么难听,至于吗?”

“那可不一定,得看为谁。”

端齐了饭菜俩人都坐下来吃饭。于素珍把一个煮在菠菜汤里的荷包鸡蛋夹到丈夫碗里。“彭校长找过你是吧?他咋说的?”

“他说他能给要到编制,不让我走。”

“你看,我说去找他帮忙你不干,说人家不行。哪知道你的魂儿早就叫人勾走了,我还给你叫呢。”

他面容凄苦地一笑说:“要不是因为有人勾引我,他还不一定帮忙呢。”

“别笑了,比哭都难看。那封信呢?”

“烧了!”他没好气地说。

“真烧了?诶呦,多叫人心疼啊!”她斜着眼睛瞅他,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在此后的日子里,叶立秋的情绪始终不高,心里翻江倒海。他一会儿懊悔自己太冲动,把白兰的来信就那么决绝地给毁掉,自断了后路;一会儿悔恨自己成家早,让妻子和孩子拖住了后退。他无可奈何,沮丧不已。妻子刻薄的说话方式也常叫他暗自心烦。

然而,他教的那些初中生,听说他不走了,个个彼此相互转告。上课的时候,他明显感到学生们对他更尊敬了。他们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神情叫他心酸得背过身去想流泪。到了课间,一群学生追出来问他是不是真的不走了。他说真的不走了。他们围着他又是鼓掌又是欢笑。那个学习最好的女生竟然一激动,双手捂脸蹲下去哭了。看他们高兴成这样,他喉咙哽咽,眼泪又差点涌上来。

叶立秋真的留下了。捱到六月末的时候,金老师又开始发工资。他以前都是先发完公办教师工资再发民办补助费,这次他眼里放着光,第一个先叫到的名字竟是叶立秋,见他没反应过来,又叫了一遍。于素珍听到后欢喜地奔过去,替他领到了四元钱的民办补助费;她自己也领到了七元钱,没等回到座位上就把钱全都揣进衣兜里。

叶立秋开始有了补助费,心里当然高兴,这就意味着彭校长的承诺兑现了,他已经是有了编制的民办教师。教师们都对彭校长投去敬佩的目光,觉得他能耐不小,说要编制就真的给要来了,而且要得不声不响。

彭校长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哈哈哈,你倒是给叶老师看看呐。人家头一回领补助费你就给没收了。”李彩凤冲着于素珍笑道。

“可不是咋的,你也让人家摸摸,高兴高兴啊。”杨飞岳表情认真地说。

“回家摸去呗。”于素珍欢畅地快言道。

大家在一起工作时间一长,说笑惯了,再加上性格使然,柳丛彬竟忘了叶立秋曾经是他教过的学生。他嬉笑着问:“回家摸,摸哪儿啊?”

他问得好几个人跟着憋不住笑起来,连彭校长都险些要绷不住脸了。乡村教师大多来自农民家庭,背地里说笑言语难免粗糙一点。

“愿意摸哪儿摸哪儿,你管呢?”于素珍故意绷起脸说。

第三天早上校研时彭校长说:“我有个好消息要通知给大家,依安师范学院今年将在民办教师中招生,不脱产学习,两年后就给转为公办教师,就是参考名额少,咱们乡只给了三个。”

“能给三个就不少了。”大家小声唏嘘着。

“参考人员除了必须是编内教师,还要求教龄满五年以上。考试科目是语文、数学和政治;考题范围高中占百分之七十,初中占百分之三十。”听了彭校长的话,够招考条件的教师们开始面有难色。边德明把脖子左抻一下右抻一下,眼睛瞄完这个瞄那个;张柏涛脸双手托着下巴,俩眼在光蒙蒙的近视镜片后面发呆;脸上一向少有颜色的于素珍竟然变得面红耳赤……不够条件的王尚侨见了他们的反应,露出一脸不屑的神情。

虽然彭校长把大家的神情看得很清楚,但他依然面带笑意地说:“都不要太失望,今天我还想留下来和大家一块儿喝两盅呢。”

他的话快把教师们说糊涂了。左林听了咧咧嘴,像刚吃过一口苦瓜。

彭校长掏出香烟点燃吸着,样子还是那么轻松。“大家听我说啊,什么事情都不能太着急,总得有个过程。这次的招考说明,国家没有忘了咱们这些民办教师,中央的教育工作会议没白开,这是个积极的信号,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们应该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现在国家的财力有限,所以给的转正名额就少,等将来国家财政缓过劲儿来,一定会把合格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的。”

彭校长的话让叶立秋心里暗自惊讶:这话说得多有远见多有水平啊!此人虽然文化程度比不上何三书,头脑却不简单。

彭校长吐了口烟又说:“可是大家得记住,你不好好干工作,像社会上的二大布衫子似的,整天呼呼啦啦,屌儿郎当肯定不行,早晚得让你卷铺盖卷儿,回家抱孩子去。”

叶立秋直想发笑——他怎么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校研完毕,老师们三三俩俩凑到一起开始议论报名的事。

叶立秋不够报考条件,转身问身边的李彩凤:“李老师你报名吗?”

“我还没想好呢,一个初中生能行吗?”李彩凤有顾虑。

“你基础好,上过中函,平时也认学,你应该去试试。我看过你们的课本,和高中的区别不大。这是一次多难得的机会呀,错过了你会后悔的。”

“你报名吗?”李彩凤回避着他的目光,问于素珍道。

“她平时都不怎么摸书本,够戗。”叶立秋说。

“我不想报!”于素珍生气地瞪他一眼。

只顾别人,轻视了自己的妻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做法的确有点欠妥。“素珍你也报吧,怕啥,先见识见识再说呗,考不上你也还是我老婆。”

“滚犊子。”于素珍扑哧一声笑了。

够条件的教师们思来想去,最后只有李彩凤和于素珍在叶立秋的一再鼓动下报了名。

下班回到家里,于素珍白着眼睛对叶立秋说:“我是你老婆,报不报名,你咋先问人家李彩凤呢?瞅你那眼珠子,盯上去都不转游。”

“你确实不如人家嘛,”

“她再好也没给你怀孩子。”

“别说些没用的,拿出中国女排那个拼劲儿,吃完饭抓紧时间复习。”他笑道。

没上过高中的李彩凤竟然报了名,在有些人看来真是自不量力。边德明见她在复习功课时两道柳眉都快拧到了一起,他像是受了刺激,本来是展开双臂张大嘴巴打哈欠的,却“啊气”一声跟出一个短促响亮的大喷嚏。这个喷嚏打得几乎快迸发出了全身的气力,惊得大家个个瞪圆了眼睛。说来巧了,正赶上主任张柏涛用左手去扶眼镜,那边喷嚏一响,这边手一哆嗦,反倒把眼镜弄歪了。彭校长诧异之后更是怒从心头起,但又不能不按捺住自己——管天管地,不管拉屎放屁,打喷嚏当然也不例外。

机会只青睐平日有准备的人。于素珍在预考中就败下阵来,而李彩凤不但顺利地通过了预考,而且在正式考试中还惊人地榜上有名。李彩凤这个名字在乡里一下子就光芒四射起来,连龙泉学校都沾了她的光,受到外界刮目相看。彭校长也觉得他的属下让他特有面子,去乡里开会,走在外校领导面前,他背起双手,还要挺挺腰板儿。

暑假很快就来临了。彭校长利用暑假不上课的机会,雇来些村民修补、改建校舍。他从村民手里买来些苫房草,叫他们扔下房盖上压扣的砖头、塑料布和瓦片,补好漏雨的地方;又叫他们扒去两头的耳房,堵死两个大山上的门洞,拆去教室与北面走廊之间的间壁墙,把各教室的门都改安在南面,借便把歪斜的窗框也矫正一下;各班教室原来都是没有棚的,屋里上方的房芭,椽子,横梁等全都露在外面,年久挂些塔灰和熏黑的蜘蛛网,这次按彭校长的要求全都用高粱秸秆吊上了泥棚。

干活儿的村民们扯掉了办公室里的纸棚,发现一根横梁因漏雨侵蚀加上木质年久变性,中间出现向下弯曲且有了要断裂的细纹。修房的木匠在屋子中间竖着支起一棵直径约二十多厘米的松木杆子。彭校长得知此事回到办公室里仰脸一看,额头上顿时就冒出一层汗珠子。

改建后的办公室宽敞了,却多了这么个不论不类的东西,后来金老师在它上面钉上一圈钉子,把这个碍事的粗家伙变成了有用的衣服架子。

办公室和工友室的纸棚也改用高粱秸秆吊成了泥棚。因为过冬时各个房间全得生火炉子,会熏黑棚面,所以都没刷白灰。

拆除后面的走廊,把门改在南面,开门直接就可以来到操场上,这样一来各教室不但出入快捷,而且也因空间扩大多少减轻一点儿夏天带来的闷热;不利的是在冬天到来的时候,一开门冷风一下子就能扑进来。大家觉得这教室改得简进捷出,有点像彭校长的性格。

修缮后的窗户,作为校舍前脸,看上去好似困倦搭拢的眼皮被强行撑上了支棍儿,虽然肌肤懈松地睁着,却依旧无精打采,没有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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