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八章、惊人的任命(1 / 1)沙非2020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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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教师们都准时走进了办公室。乡政府要在操场上为彭校长举行追悼会,吴谞文也特意赶来了。他进屋后看着彭校长的座位伤感地说:“真想不到,我整天赖赖巴巴的,他先去了。人生无常啊!他来了以后咱们村的孩子又是中师又是中专,上高中的更多,出息了多少个!淘气的孩子。这季节水还不热乎呢,那个凉劲儿也够人受的,白瞎了彭校长的好岁数。”

葛向阳从彭校长的抽屉里翻出一张黑白集体合影,照片的人头上边写了一行白字:教师节留念、196年9月10日。这正是去年教师节大家在一起拍的纪念照。那会儿谁能想到,他在里面留下的竟是他活在人间的最后一张影像!照片里的彭精亮坐在前排正中间,双手叠放在腹部,神态很自然。大家争着传看,惋惜不已。郑敬仁一直坐在位子上哭丧着脸,不看照片也不说话。

“那么宽的道,他会撞到树上,立秋说他一定是睡着了。”于素珍要过照片看着说。

柳丛彬瞪起眼睛:“骑在自行车上还能睡着?哪能呢?”

“没场说去,春天人容易犯困,再说这些日子他也没招消停啊。”杨飞岳说。

“我六爷有一次就是因为在自行车上睡着了,在那儿撞进了树空子里。不信,你们谁问问他去。”叶立秋说。

葛向阳不以为然:“那也不一定就是睡着了,还兴许冲着了啥呢。以前我大外甥开四轮子,拉一车人从坡上下来,东晃西晃,一下子出溜到沟子里去了,差点儿出人命。车上人都跟他急眼,说他溜光大道往沟里开,大白天看见鬼了!他说是为了躲人,开着开着,看到路上来了好多人,往哪里躲都不行,结果就开到沟里去了。”

叶立秋心里不屑,但碍于葛向阳是个老前辈,没反驳他。他心里认定,他那个外甥一定是为了逃避别人的指责,寻找借口才胡编了这一套瞎话。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真有鬼,那些在战争年代里杀人无数的老兵还不得让鬼活吃了!

后来,彭校长撞树的原因,竟被人们口传得驴唇不对马嘴,且又神乎其神,最终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到了开追悼会的时候,被救的孩子家长也赶来了,一家子老老少少七口人跪倒在彭校长的大幅遗像前,哭得几乎搅乱了会场。

古往今来,活着的人们从来没有因为看到生命的脆弱放弃谋划未来的日子。彭校长没了,大家自然会想到新校长的安排问题,可是一连多少天都没有来自上面的任何消息,龙泉学校的日常工作实际上是维持在张柏涛的主管和教师们的自觉自愿上。张柏涛的平静如初说明,他根本没有想当校长的意思。大家都理解他的顾虑:像彭校长那种在工作上敢碰硬的人尚且阻力重重,险些叫人摘了乌纱帽,他一个民办老师,能有多大能量?一旦惹火上身,当不成校长是小事,要是连民办教师这份工作都保不住,那可就惨了。

这一天,张柏涛去了新校址,查看新学校的装修情况。办公室里,没课的教师又聊起新校长的安排问题。葛向阳说:“可能是马校长上任时间短,对咱们学校的老师缺少了解,一时拿不定主意才一拖再拖的。”

“会不会又是想外调个校长。”叶立秋说。

始终没说话的王尚侨忽然站起来,在椅子旁边神情焦灼地自转一圈又坐下去。

一个星期以后,张柏涛从中心校开会回来说,中心校要求他做代理校长,全面主抓龙泉学校的日常工作。有关新校长的人选,他还是没听到任何口风。

自从彭校长罹难以后,支部书记朱村来没事就到学校看看,或进办公室坐下和教师们聊聊天儿,或在操场上四下转转。一开始教师们还对他有点抵触情绪,再后来,虚假的尊敬和客气里多少有了点接纳的意思。是啊,不管怎么说,彭校长没了,人家总是好意来关心学校工作的嘛。

到六月中旬,新校舍终于建成。星期六,学校开始搬家。除留下一部分高年级男生,其余学生全天放假。在朱村来的热心支持下,村里的大胶轮拖拉机又开进老校园。由于东西不多,仅仅是些桌凳而已,所以只用大半天时间就把老校舍里的东西拉光了。空出来的教室很寂静,刷过白灰的墙壁被淘气的学生剜得斑痕累累,好似隐藏了很多心理活动的密码;黄泥抹的棚面忧郁低沉。整间教室像空过多少年一样,只会叫人想到它灰土土的过去。

叶立秋独自站在空教室里。金老师、何三书、吴谞文……一个又一个教师的身影从讲台上晃过去。白兰站在讲台上,对着坐在学生中间听取受课经验的叶立秋微微含笑;彭校长正一手拿瓦刀,一手拿砖,弯着腰亲自动手给学生搭建砖炉子;一个没有完成家庭作业的女生正低头站在班级里,面红耳赤地接受着班主任于素珍的大声训斥……空出来的是教室,却空不出里面永远叫人怀念的往事,空不出昔日教师们辛劳的身影,空不出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

叶立秋面对老校舍站在操场上。苍老的校舍,掉漆裂纹的旗杆,像个拄着拐杖的老妪。目送着即将离去的师生们,她只有满脸的悲怆和无奈。她饱经沧桑,已经老得没有能力再为师生们遮风挡雨。

“当——当——当……”叶立秋走到铁钟架子近前敲响吊钟。正准备离开的师生们,一听到钟声都停住了脚步回头张望。面对着这个当初被他视为死胡同的地方,他激动地流下了热泪。平凡的场地,朴素的人们,却给了他太多不寻常的感受,让他常有把这些都提炼、记述下来的冲动。

叶立秋走进新校园,看到熠熠生辉、庄重高大的砖瓦校舍,他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彭校长。他为建这所新校舍付出那么多辛劳,却未能见到它彻底完工。这是件多么叫人遗憾的事啊!

新校舍用的是水泥瓦盖,建筑面积为南北宽十米乘东西长一百米,共计一千平方米;校舍中间是对开的大门,都是用白铁皮做成的,在阳光下发出白晃晃的光亮;正门宇达上方是红彤彤的四个大字“龙泉学校”。大门西侧依次是教师办公室、工友室、五间小学教室,东侧依次是校长室、四间初中教室。室内全都抹上了水泥地面,所有的墙壁和棚面都粉刷得雪白雪白的。

校园的总面积比老学校大得多。在操场的东南角建有砖厕所,并且还是加水泥瓦盖的。

正对着大门的中廊北墙上方安装了电铃,可是农村供电不稳定,经常不定时停电,无奈张柏涛又叫人把老学校里的铁钟拿来,安在大门左前方的操场上。强力、悠扬的钟声,震波的涟漪依旧会时常荡漾到新学校的周边区域。

搬过来刚安顿好没几天,左副乡长和中心校长马海宽就在村支书朱村来的陪同下走进了新办公室。教师们见来的都是领导,没带任何多余人员,就私下猜测他们十有九是来选新校长的。见了哥哥左副乡长,先前还叫啦撒欢的左林这会儿又溜了边。左副乡长看不上左林,却又为他压住了对彭校长的提拔,那是因为他恼怒彭校长太不把他这个上司放在眼里了。任你什么喝酒喝尿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经过一阵闲聊,待到把教师们召集齐全以后,左副乡长代表乡政府和中心校宣布了一项新的任命:

免去朱村来的支部书记职务,任命他为龙泉学校校长。

听了这项任命,教师们一个个都惊呆了。他们这才意识到,朱村来的能量确实非同小可,他一天书没教过,竟然成了校长!

朱村来怎么会从村上一下子跳进学校呢?这里面当然有个不为人知的过程。

现年三十七岁的朱村来,短粗胖,常年接受酒精洗礼的肌肤泛着红光。他初化,平日里总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架势。别看他文化水平不高,说起话来可是一套一套的。表面上他在村上干得好好的,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小村官并不好当。一年年,琐事繁多。人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一个没有公职的村官儿,究其实质,他们的职位还不如民办教师稳固呢。民办教师虽说不像村官那样受人恭维,可起码能干得长久些,况且这些年,教师们的工资一涨再涨,大有要超过村干部的趋势,若能转成公办教师,更是好得没法说,李彩凤的转正就向人们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以朱村来的心机,他不会看不出当前的形势和发展趋势。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他的心态:如果能进学校,当上校长,一天管着二十来号人,大事没有,小事不多,比当这个村支部书记可省心多了!想进学校有啥难的?现在的事,小老师们根本就构不成障碍,彭校长在世的时候不好惹,张柏涛可是小菜一碟!

关于他的运作过程,说是不为人知,其实是过去乃至当今社会人人都明白的老一套,一点儿都不新鲜,根本没有详细描述的必要,倒是这亘古未变的手段一直有效更值得人们去深思。

三天以后,朱村来一跟新支书交接完工作,就兴冲冲地走进学校正式上任了。

对朱村来这个哪里有甜头就往哪里钻的人,教师们虽然脸上都挂着笑,貌似尊重,但心里却是一百个瞧不起;尤其是边德明,他对朱村来更是一脸的蔑视,想当年就是这个人把他硬挤出了大队机耕队的。这一切当然逃不过朱村来的眼睛,可他好像并不放在心上,天天忙着从村上往学校里拉东西,今天拉点这个,明天拉点那个。他把办公室里原有的旧桌椅全都换成了新的。那个一直用了多少年的黄不黄、黑不黑的老卷柜也叫他命人抬出去砸碎,当劈柴了,然后一下子从村上拉回两个崭新高大的棕色卷柜,一并摆到西墙靠北的地方。看着这些迟来的、闪着亮光的东西,教师们的心里并不舒服,因为它们更像是新校长带来的嫁妆。

忙完这些,他又忙着布置校长室。他新购进一套橘黄色办公桌椅,一个钢化玻璃茶几,还配上一套可以睡人的紫红色长沙发。锃亮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烟灰缸。茶几上放个白色包瓷、正面印着大朵红芍药花的茶盘。茶盘里放着几个玻璃杯,杯子旁边立着一个带山水图案的暖水瓶。北门西侧拐角处立着一个木制的衣帽架子。他把个校长室布置得像婚房一样,一尘不染,精神焕发。

村上的新任支部书记对朱村来的要求几乎是一一满足。这一切对前两任校长来说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朱校长主持工作之初,每天校研必讲话,甚至不惜挤占第一节课的上课时间。他讲话的内容大到国家的大政方针,为人师表,小到做人的天地良心,总之是要求教师们把工作做好;至于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他就闭口不谈了,那是教导主任张柏涛和教师们的事。终于有一天他把肚子里的那点词汇和套话都掏空了,索性他什么也不再讲了,让张柏涛像村务公开那样,把当天的工作安排写到一块小黑板上,然后挂到办公室东墙月行事板的左边。张柏涛果真笑着照办了。

这一天下课,最后一个拉开北门回到办公室里的左林凑向那块小黑板,他故意使劲撅起屁股,塌下肚子,哈腰抬头,像鸡一样歪头偏脸,瞪大左眼抻长脖子贴上去,瞅一会儿,又扭缩一下脖子,把右眼贴上去,摆出一副眼生且又极端好奇的神情。大家都脸色讶异地看他。忽然间,他腰板一挺,对着小黑板漫画人物似的龇出满口板牙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未止又脸背过小黑板,右手捂嘴嘻嘻地发出低声长调的怪笑。他的样子把大家逗得顿时满屋爆笑起来。

张柏涛往上推推眼镜,拢着嘴,脸红红的,笑得很不自然。他也为自己盲目地听从朱校长的话,挂出那面小黑板感到别扭。

王尚侨把那张窃笑的脸扭向一边,看得见的半张脸上嘴咧到像要掉了下巴。

“你这是什么形象啊?还当老师呢。”柳丛彬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哈哈哈笑得满屋子响。

有了身孕的李彩凤坐在椅子上捂着大起来的肚子,和偏脸趴在桌子上的贾玫英,互相看着对方咯咯地笑得身子颤动。

叶立秋边笑边藏。他已经把脸笑变了形,难为情得抓起办公桌上的英语教科书挡在眼前。

大家男声女音,笑态百出,有说笑得肚子疼的,有说我要笑抽了的,有指着别人的怪相自己却笑得说不出话的。待到笑够,赵千枝说:“左林刚才又撅屁股又抻脖子,样子像一只鸡。”

郑敬仁说:“一就是幺,一只鸡不就是麻将牌里的幺鸡吗?以后就叫他幺鸡算了。”从此,幺鸡就成了左林的一个别号。

在龙泉学校教师们的眼里,说朱村来是校长还不如说是个叫他们感到好奇的怪物,他们对他的一举一动都觉得有趣。这些天他就有点怪,一上班就躲进校长室里,既不出来和大家搅在一起,也不听课,更不组织教学研究,有时干脆一连几天见不到他的身影。他在忙什么?原来他正忙着跟上边要民办编制。没有编制他就不是国家承认的民办教师,他也就好景不长。可上边的人告诉他,现在民办编制控制得很严,除非现有的编内人员因某种原因空出编来,然后再取而代之。人家还告诉他,这事急不得,得慢慢等机会。

这得等到何年何月嘛,朱村来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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