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等着穆抒衍下了马车后,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入院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赵叔和她两人轻轻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响起。但她知道,这里是庄老太爷私下处理暗中事务的重地,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着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穆抒衍悄悄吸了一口气,迈步进了院门。
这个院子不大,里面布置得十分精巧,一进院门就有条曲折的回廊直通后面的正房,回廊两边种植了不少的花草树木,还堆叠了几座假山连成一片,显得十分清幽舒适。
穆抒衍也不敢多看,扫了一眼就低头沿着回廊向前走。
上次来的好像也是这个院子,但那时候她十分虚弱,心情也过于低落,根本没有注意院中的细节。
回廊其实并不长,走了十来步,到了一处垂花门前,赵叔止住了脚步,对着门内的一位打扮得干净朴素的年轻女子道:“桃柳姑娘,穆姑娘接回来了,接下来就劳烦你照看了。”
桃柳笑着微微颔首道:“赵叔一路辛苦了,穆姑娘交给我,你就赶紧下去歇着吧!老太爷来了定要召你问话呢!”
赵叔也笑着点点头,对着桃柳拱拱手,然后又对穆抒衍点点头,像来时一样,又静悄悄地去了。
桃柳朝穆抒衍行了一礼,温声道:“穆姑娘,请随奴婢来。”
穆抒衍示意桃柳前边带路,跟着她走进内院厢房里安置。
房间大概也是前世自己住过几日的那一间,不是很宽敞,但四周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窗前的台案上甚至还摆上了一觳开得正艳的红梅,可以看出这房间精心打扫过。
穆抒衍知道这必定是桃柳和另一位叫李杏的丫鬟所为。她们俩就是在庄老太爷书房伺候的两个大丫鬟,若有什么比较隐秘的事情需要人手,也会差遣她二人来办,实打实是庄老太爷的心腹之人。
上一世,穆抒衍在这间小院住过的那几日,就都是由这两人服侍的,她对她们俩的印象极好。两人一样的沉稳可靠又踏实能干,只是桃柳的性格稍稍活泼一些,而李杏更加沉默寡言,所以一般出面与她打交道的都是桃柳。
桃柳服侍她梳洗后,穆抒衍借口有些累,桃柳就闻音知雅地告辞了,出房间时还体贴地帮她带上了门。
穆抒衍独自留在房间里,四处转了一圈之后,就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路上虽然一路都是坐马车,没怎么下来走过路,但几个月下来,疲惫就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似的,迅速蔓延到全身。
穆抒衍知道今天夜里庄老太爷就会抽空出来见她,她必须养足精神。在舆图还未交出去之前,她不敢脱下身上的夹袄,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果然,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穆抒衍听到了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穆抒衍警觉地支起耳朵。
外面是桃柳轻轻叫唤她的声音。
穆抒衍走下床开门,门外果然站着桃柳。
桃柳见她衣饰齐整地站在门内,有点惊讶,但并未多言,只是告诉穆抒衍,庄老太爷来了,现在正传唤她。
穆抒衍点点头利落地跟着桃柳出了房门,往另一处更阔大些的院落走去。
两人在虚掩着的门前停下了脚步,桃柳抬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并恭敬地禀报道:“老太爷,穆姑娘到了。”
里面传出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嗯,叫她进来吧!”
桃柳又低低地应了一声:“是。”这才推开门,让穆抒衍进去。
穆抒衍跨过门槛,忍不住四下快速寻梭一遍。上次她进来后,只顾着自己伤心,其实什么也没看。这次才大致看清楚了。
这是一间书房,面积并不是很大,桌案和架子上都燃起了昏黄的烛光。进门的左边和对面都是又大又宽的书架,上面整齐排列摆放了数不清的书籍和卷轴,在跳跃的烛光中显出一种神秘与浑厚。看得出来书房的主人定是博览群书,毅力超群。靠近镂空雕花窗棱的架子上还摆放了许多文房四宝,井然有序。
右边则是一张又大又厚的紫檀木长条几,后面放一张同样材质和样式的高背交椅,看样子一定是庄老太爷处理公文的地方。
此时,庄老太爷正坐在正对房门的圈椅上,目带审视地看着她。光线刚好从他的侧后方照过来,他的整个面部和前襟都隐在黑暗中,穆抒衍的脸和小小的身体则全部暴露在光线中。
穆抒衍看到庄老太爷阴暗中看似半闭着实则闪露出精光的眼睛,心头一跳,赶紧低头弯腰,认真地给他行了个礼。
庄老太爷名唤庄埘,今已年过半百,担任大宁的首辅也有四五年的光景了。十二三年前,穆石杰正是他府中的门客,而后由他推举入科朝廷办事,所以他也算得上是穆石杰的恩师,穆抒衍对着父亲的老师行这样的大礼倒也十分合适。
穆抒衍低头磕在地上,庄老太爷半天没叫她起身,她也就只好这样跪着。
过了好半晌,她听到庄老太爷放下茶杯的声音,然后又听到他用带着些威严和淡漠的语气道:“你就是穆石杰的女儿?”
穆抒衍恭敬地回答:“是。”
“抬起头来我看看。”庄老太爷又道。
穆抒衍直起上半身,抬起头目视前方,眼中所见只有庄老太爷腰间的白玉腰带。
庄老太爷仔细地打量她,那种审视的目光和周遭压抑的氛围,会让人觉得慌张害怕。穆抒衍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庄老太爷也是用这种语气说话,那时她极其紧张,忍不住地发抖。
但现在穆抒衍心里有底了,也不觉得如何紧张,而且还感觉庄老太爷这样的态度才是自然的。自己的父母亲真正从事的事情说起来都是不能见光的,为了降低暴露的危险,他们在滇池期间,基本没有和大宁这边有什么联系。十多年前,庄老太爷派他们前往滇池潜伏,直到几个月前他们才主动发出了信号,而且一路上还生出了这么多的波折,庄老太爷作为一位心机深沉的朝廷大员,心中有所怀疑和审视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可叹上一世的自己只是一味自怜。刚回到京城时,对庄老太爷抱着满心的希冀,期待自己见到的是父母亲信任的长辈,可以全心帮助自己,早日为父母报仇。可见面后,庄老太爷的态度倨傲又冷淡,她一下子心就凉了半截。
后来,时间过去几年,还不见庄老太爷有任何关于舆图的举动,她也就渐渐地开始怨恨庄老太爷不将自己父母的牺牲放在心上,这才导致了日后自己在庄府孤立无援的窘境。
穆抒衍一边在心里感叹,脸上却丝毫不露。庄老太爷将她上上下下扫视一遍,她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但她这样的表现,反倒引起了庄老太爷的注意。
“听说你父母在四川境内双双葬身火海,你是怎么知道要往京城来的?”
穆抒衍听到父母双双葬身火海这句,眼眶顿时就红了,忍住鼻酸,老老实实地道:“我们出了滇池后,不知怎么就走露了风声,滇池朝廷秘密派了刺客进入大宁来刺杀我们。期间父亲一路带着我们逃亡,却不想被追上的刺客刺伤了心肺......
“舍命逃走后,我们就只敢拣一些偏僻的路走......”
穆抒衍一五一十地向庄老太爷报告这一路的行程,最后说到父亲绘制的舆图被滇池的刺客夺走,庄老太爷眉头一紧,手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袍。
“不过大人不必担忧,”穆抒衍马上接下去道,“我母亲本就担心舆图画在纸上,千里迢迢送回来,路上不易保管,于是早就用针线在布帛上绣了一份,都是照原样比例大小和图样来绣的。”
“哦?”庄老太爷身体一下子前倾,十分期待地看着穆抒衍,“那绣图呢?现在何处?”
“就在小女子身上!”穆抒衍道。
庄埘的眉头皱起。
“舆图就缝在我身上所穿的夹袄之中。我母亲怕舆图暴露在外不安全,就在临分别前,将舆图仔细嵌进夹袄中,让我穿在身上带回京城!”
庄老太爷闻言,面色大缓,招手叫来门口守着的桃柳,吩咐她带穆抒衍到旁边耳房去更衣。
穆抒衍顺从地跟着桃柳退下。
夹袄换下来后,庄老太爷又吩咐桃柳拿来针线,叫穆抒衍当着他的面将夹袄仔细拆开,取出舆图。
庄老太爷将舆图拿在手里,一时也忍不住赞叹,连道穆抒衍的父母好手艺,算是为大宁立下了汗马功劳。
穆抒衍低头沉默不语。
庄老太爷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这时候说出这些话有些不合时宜,毕竟这小姑娘的父母都是因为此图才双双殒命的。
他掩饰似的轻咳一声,道:“好了,既然你安然带回了舆图,也就没有辜负你父母的临终嘱托。斯人已逝,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都要节哀顺变。日后我上禀了朝廷,待到收复滇池那一日,自会给你父母论功行赏,你千里迢迢带回舆图,也算是为朝廷尽了一份力,到时候,我自然也会给你一份交代!”
穆抒衍恭敬地行礼应是,心中却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虽说庄老太爷现在这样对待她和她的父母是正常的态度,但依照前世来看,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主动将舆图上交朝廷,所以他现在许诺的这些听起来就显得特别可笑了。
当然,穆抒衍也没有傻到现在就去说什么,日后的事情都还没发生,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呢?至少她自己,就是一个变数。庄老太爷作为一个成熟的老奸巨猾的政客,所作所为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和打算,真追究起来,也说不上什么对与错。至少,庄老太爷行事还算磊落,比起那家人的虚情假意阴险狡诈,还是好得多!
穆抒衍低头告退,庄老太爷让桃柳领着她暂时安置在这座小院的后罩房里。因为有些事情他还需要仔细确认一番,关于舆图的细节,也还要找幕僚前来商议,恐怕这几天还会有问题要问她,于是特意叮嘱桃柳和李杏好好照顾穆抒衍,衣食上要精心,但暂时不允许出这个院子。
穆抒衍都乖顺地应了,这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倒没什么好纠结的,最后她朝着庄老太爷行了一个礼后,就跟着桃柳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