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正堂门口时,门边站着的丫鬟声音轻柔地向里禀报道:“老太太,穆小姐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出一道慢悠悠的声音:“嗯,进来吧。”
门口的几人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直起了身子。青橙上前一步,先打起绣了百蝶穿花纹样的厚棉帘子,示意穆抒衍入内。
穆抒衍朝她微微一笑,低头跨过门槛,身后的帘子被放下了,青橙并没有跟着进来。
穆抒衍微微抬头迅速扫了一眼,正堂里只有两个人,坐在正中央的紫檀木五围屏罗汉榻上的贵妇人梳着富贵的凤头髻,额头上包着海棠纹样镶金边的抹额,身着青缎掐花对襟褙子,下身一条绛紫色襦裙,脸上神情十分刻板端肃,眉间和嘴角有几道消不去的刻痕。这就是大宁首辅的结发妻子顾老太太。因保养得宜,粗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实则她只比庄老太爷小一岁,今年也五十有一了。
站在顾老太太身后的就是从小就贴身伺候她,后来又跟着嫁给庄府管事的章嬷嬷了。章嬷嬷年岁比顾老太太大两岁,远没有顾老太太那般白净富态,面色和善,一双眼睛却闪着精光。
穆抒衍只匆匆瞟了一眼二人就赶紧垂下眸子上前跪下给顾老太太行礼。
顾老太太居高临下坐着,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呷一口,眼皮也没抬一下。
穆抒衍跪了半晌,都没听见什么动静,她也不着急,依旧不动如山地端正跪在那里。
前世她进来给顾老太太磕头时,就因为好半天没听到顾老太太叫起身的声音,按捺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结果引来顾老太太好一顿排揎,什么“果然是乡下来的丫头,一点规矩也没有”,或者“这么小就在长辈面前轻狂放肆,再过几年就要翻天了”之类的话,硬是将她气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还不放过。
那时候穆抒衍年纪小,自然受不了这些难听的话,最后忍不住顶撞了顾老太太几句,结果惹得老太太勃然大怒,下令送她到庄府最后面的下人聚居的地方,找了间阴暗潮湿的房间给她住,从此不再过问。将她直接丢到后院的庄老太爷也仿佛忘记了她这么个人,再也没有提起她。
她刚进后院,就引得女主人发怒,可想而知,后来的日子当然不好过。庄府虽然没有派活给她做,可也没有给她发月例银子,顶多是跟着府里的小丫头们有口饭吃,一年四季府里发放下人衣服的时候,也顺带给她捎上一两件罢了。
若不是她后来略知变通,经常帮那些丫头仆妇们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恐怕连这些最基本的都无法保障。大家都知道她惹了老太太的厌烦,一开始跟红顶白,明里暗里欺负她的人不在少数。幸好后来遇上厨房的管事肖嬷嬷是个心地厚道的,可怜她的境况,让她天天在厨下帮忙打杂,那些情况才有些好转。
这一次穆抒衍当然不会那么傻。虽然她也没想在庄府住很长时间,但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能避则避更好一些。
上首坐着的顾老太太见地上端正俯首跪着的小姑娘这么长时间都没动一动,倒是有点讶异。她本想故意晾她一晾,趁她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再好好给她一个下马威的。也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居然让老太爷亲自交代她要好好照看!还要等同于自己的亲孙女一般好好教养!
哼!她一个来路不明的乡野丫头,居然还妄想自己将她当成亲孙女,也不知她哪里来这么大的脸面!
她本想仔细问问这小丫头的来历,老太爷却含糊其辞,只说是自己的一位故交两个月前去世了,临终前将这丫头托付给他照拂一二,小丫头父母双亡,也没有可依靠的亲眷,毕竟是良家女儿,不忍她流落在外,就将她带回府中云云。
想她这一辈子,从出生起就是豪门贵女,从小锦衣玉食,仆婢成群,最是不喜见到这样的穷酸小家子样!自古就说人一穷,志就短,说不得这穷酸的小丫头到府里就要生出不少的事端来!可老太爷既交代下来了,她也不好不办。最好就是先给她一个下马威,吓住她以后不敢动什么歪心思,如果沉不住气那就更好了,直接借机发作一通丢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日后老太爷问起,也不是她的责任。
可没想到这小丫头却愣是有耐心,她半盅茶都喝完了,还不见她动一动!
顾老太太只好放下茶盏,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声:“起来吧!”
穆抒衍这才借着站起身的动作,悄悄揉了揉跪得发酸的膝盖。
顾老太太继续垂着眼皮,慢吞吞地理了理自己锦缎褙子的袖口,道:“你是哪儿人啊?”
这些基本的身份信息,前几天她住在庄老太爷外院书房的小院时,老太爷已经派人跟她仔细交代过了,对外就说自己祖父是庄老太爷旧时的一位故交,前不久去世前,将她托付给庄老太爷帮忙照拂,连故交的身份名字都交代好了。
于是,穆抒衍张口就很流利地答道:“回老太太的话,小女祖上本是河北保定人,因祖父年轻时带领全家人迁居去了河南开封,所以小女也算得上是河南开封人。”
顾老太太又是半天的沉默,似乎是在考虑什么问题,又似乎是全然的心不在焉。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才又接着道:“你祖父就是老太爷旧时那位姓穆的故交?做过归德府知府的那位?”
“回老太太的话,正是。小女的祖父名讳上承下中,乾元十八年的时候,任过归德府知府一职,只因后来守孝丁忧,就再没有复出做官,只在开封的乡下置办了田庄房屋颐养天年。”穆抒衍继续背诵庄老太爷交代给她的内容。其实她压根就不认识这位穆承中知府,自己和他同姓应当也是庄老太爷仔细筛选后,选出来的这么一位可以对号入座的人,用来向大家交代她的身份的。
庄老太爷说在舆图还没有公之于众的时间内,她的身份还是比较敏感的,能不外泄,最好还是不要外泄的好。穆抒衍自己也觉得这样好,所以很配合地记住了这些。
顾老太太并没有起疑,想必是庄老太爷早已算计好了,穆知府确有其人,既适合安在穆抒衍身上,顾老太太或者还有其他人也都听说过,所以并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顾老太太挪了挪身子,估计是坐得乏了。她身后的章嬷嬷赶紧上前来帮她把背后的靠垫调整到更舒服的位置。
“既这样,”顾老太太再次开口道,“你就留下来给寄霏寄雯她们做个伴儿吧!老太爷既交代了,我也不好做那恶人,驳了他的面子。”
穆抒衍垂头柔顺地道:“是,多谢老太爷老太太垂怜,抒衍感激不尽!”
顾老太太听她这样说,又忍不住道:“你是应该心存感激,时时记住庄府给你的庇佑,记住老太爷和我的恩典!你虽算不上出身乡野,但也不过是一个落魄的乡绅家的小姐。如今进了京城,住进了我们庄府,就要时时牢记着我们庄府的规矩,万不可轻狂放纵,失了分寸!
“庄府虽大,可规矩也多,每一个院子,每一间房,里头的家具、陈设、摆件都是有专人管理记录在册的,但凡谁名下管着的物件出错了,不仅要照价赔偿,还要被打一顿板子逐出府去!所以你平日里也要帮忙多注意着点,但凡有谁偷奸耍滑,见财起意,我是绝不饶恕的!”顾老太太一开始那种悠闲缓慢的语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严肃苛刻的声音和表情。
穆抒衍知道她这是在告诫自己不可对庄府的财物动了邪念,果然是自己是什么样人,看别人就是什么样人!穆抒衍强忍着抿了抿嘴。虽然已经决定这一次再也不贸然顶嘴,可这些话再听一次,依然让她觉得屈辱。
顾老太太停了一会儿,又道:“别的我也就不多说了,只每日辰时老少爷们进内院给我请安时,你一个外姓的姑娘家不好在我这里露面,就多待在自己房里做做针线看看书也是好的!万一在园子里撞见了,也一定得记得回避一二!毕竟男女有别,见到外男回避这是闺阁女子最基本的礼节,希望你能明白!”
顾老太太无论坐姿神态还是言语腔调都做足了瞧不上她的样子,穆抒衍忍不住在心里苦笑。顾老太太这是不仅防着她贪了庄府的财物,也防着她去勾引自己的儿子孙子吧!可叹自己现在还不到十二岁,她怎么就能想到这上头去呢?
庄老太爷一生惊才绝艳,独断乾纲,可生的两个儿子都不大成器。大老爷庄裴渊才干平平,优柔寡断,如今早就过了三十岁了,还只是在自己的首辅父亲的荫蔽下,勉强做到了正五品的礼部郎中一职。据说他在衙门里当差也没什么建树,只求一个不犯错就好。所幸衙门里诸人看在首辅大人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他,他人也算老实,没有惹出多少是非罢了。
二老爷庄裴漠是更让人头疼的存在。自小书读得并不好,却又爱附庸个风雅,经常在外面结交一些所谓的文友,三天两头在外面会友论文,题诗作画,实际上却是经常混迹于秦楼楚馆,喝酒狎妓,不务正业。后来庄老太爷见他闹得实在有些不像话,禁止他出府,可他在家里依然淫心不改,转而对身边的丫头下手。家里被他亵玩过的丫鬟也不在少数,除了几个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以外,其他人都是见了他能躲就躲,生怕撞进了二老爷那双色眯眯的眼睛里。
庄老太爷和顾老太太的孙子辈有庄寄远、庄寄会、庄寄运三个男丁,只庄寄会一人成年了,算是庄府第三代中最会读书的人,现在也已过弱冠,还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其他两人都还小,可惜也都资质平庸,难堪大任。
别说穆抒衍是活过一世的人了,就是前世,她也从来没对庄府的这些老少爷们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顾老太太这是看不起她的出身,害怕她想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留在庄府不走吧!
章嬷嬷见她只站在那里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没反应,连忙道:“穆姑娘,还不快谢过老太太!老太太苦口婆心,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你可要用心记住啊!”
穆抒衍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