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大家过得都不轻松，也都有无尽的遗憾和冤屈，可他们的艰难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这具小小的身子，一直沉默地隐忍着，煎熬着，她身上的累累伤痕，脸上的可怖伤口，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

他想抚平这些伤痕，想打破她的沉默。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这样的她，都让他心痛。她太过弱小，又太过坚强，他想为她付出些什么，却总是在她的坚强面前却步，就怕自己的付出，也会变成一种伤害。

他不想伤害她，一点儿也不想。

“你一定想知道你走后，霜儿和我的结局吧？”庄裴泾斜睨穆抒衍一眼道。

穆抒衍点点头。她的确很想知道他们最终都是怎么离开人世的，只是这种话不好问出口。

庄裴泾道：“你走后，霜儿和我一起就在寿安寺操办了你的葬礼，按照你原先的要求，在后山那处断崖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然后将骨灰全都撒到深崖下面去了。”

穆抒衍闻言，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丝怪异之感。世上还有谁能亲耳听到自己的身后事呢？

“谢谢你们！”穆抒衍诚恳道。

庄裴泾微微一笑，道：“你走后，霜儿和我又这样相依为命，在寺里散淡地过了几年，和你在的时候的日子没什么差别。只是霜儿却越发觉得寂寞起来。

“我也曾提议要不要给她正经寻一门婚事。虽然她的年岁不小了，早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但若能找到一个相伴的人，往后过起来可能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可你也知道吧！”庄裴泾摊摊手，“她和你一样，早就抱定了独守终身的念头，说一个人自在惯了，再另找一个人相伴难免不适应。再说若只是因为害怕寂寞而去成亲，这一辈子岂不是更寂寥吗？

“我一想，也觉得她说得在理，后来就没再提这件事了。

“再后来，霜儿终于也到了尽头，她临终时让我将她埋在断崖那处的大树旁，说想和你继续作伴。”庄裴泾的声音非常柔和平淡。

穆抒衍的眼眶微微湿润，笑着问道：“那你呢？”

“我？”庄裴泾再次笑了，看着亭子廊檐上方挂着的明月，道：“我一直住在寺里，就是为了陪伴母亲和你们。母亲和徐嬷嬷早就故去几年了，你和霜儿又相继离开，我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孤身一人，毫无牵绊。”

庄裴泾说得轻松，语气里却有掩不住的孤寂和落寞。

穆抒衍突然很想握住他的手。

庄裴泾道：“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架风筝，我们一家人攥着拉扯住我的那根线，我就总是想飞得更高、更远，可有一天那根线断了，我就会掉下来......”

穆抒衍紧紧地攥住庄裴泾的衣袖，不由自主地带着点凄惶喊了一声：“庄二叔！”

庄裴泾转头对她安抚地笑笑，道：“将家中仅剩的几个老仆安顿好以后，我独自南下，租了条小船出海。其实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以前在外游荡那么些年，还一直没有看过大海，就想着去看一眼。

“临走时，我还去京里求见了长公主，向她辞行。那时候，她已经很老了，多半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或软塌上度过的。

“她见到我去，十分高兴，还嘱咐让我给她带一块贝壳或海螺回去赏玩。

“我做足了准备，带了足够吃用一两个月的物资就从南边最大的港口出发了。

“我想，那应该是我最自由的一段时间。任凭小船在大海上起伏颠簸，我就躺在甲板上晒太阳、淋雨、喝酒......”

庄裴泾说得很简练，穆抒衍却仿佛感觉眼前出现了相应的画面，自己也飘飘忽忽地跟在后面一样。

庄裴泾眯着眼睛停了一会儿，又道：“后来有一天的晚上，海上起了风暴，我的小船被惊涛骇浪拍得粉碎，我就在风浪里眼前一黑，再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干燥而紧实的泥地上，身旁是大片大片的稻田。

“我回到了自己的十九岁。”庄裴泾说完这一句，转头看向穆抒衍。

穆抒衍眨眨眼，半天还回不过神来。

“轮到你了！”这次庄裴泾的笑容带了一丝狡黠。

穆抒衍犹豫一下，叹口气，终于开始讲自己前世的事情。

她从自己和父母一起快乐地居住在滇池的时光讲起，到父母如何为了舆图付出性命，自己又如何辗转流落到了寿安寺向他们求救，除了一些让她极度痛苦的回忆没有提及，其它她所知的，全都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

庄裴泾听得很认真，不肯落下任何一个小细节。穆抒衍说到强忍着泪水的时候，他就摸摸她的后脑勺以示安慰。

直到月上中天，庄裴泾和穆抒衍才堪堪讲完。

穆抒衍一股脑儿说完前世的事情，这才觉得十分疲惫困倦。刚好庄寄霜看完了一本话本子，发现她还没回去，便跑出来找了。庄裴泾将穆抒衍交给庄寄霜，嘱咐她好好照顾，也不等她多问什么就转身出偶园走了。

庄寄霜困惑地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和石青一起扶着庄寄霜回房休息。

第二日，穆抒衍不像往常一样天没亮就醒来，而是睡到了日上三竿。庄寄霜好容易逮到机会，好好地笑话了她一番。

穆抒衍也不恼。昨晚的事情现在看来就像是一场梦，她现在甚至都记不清自己到底对庄裴泾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庄裴泾对她道：“阿衍，你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回来了吗？那是因为我们都对上一世失去的那些不甘心，不想服输！所以老天爷特地让我们这辈子重活一回，让我们赢回来！

“所以，阿衍，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我们一起将上辈子得到的再次握到手里，将失去的通通讨回来，将那些人狠狠地教训！”

说这句话的时候，庄裴泾的眼里闪着坚定和期待的光，他有力的大手扶着她的肩膀。

而她却只是呆呆的。她要这样吗？原本只是打算冷眼看着那些害她的人这辈子不能得逞而已，可庄裴泾话里的意思却是要报仇。

要吗？

庄裴泾最后道：“阿衍，别怕，这辈子有我，我来帮你！”

她记得自己不由自主就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