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抒衍跟着庄裴泾回到域园后，生活又重新归于平静。

也不知道庄裴泾是如何向荀二老太太和庄寄霜解释的，总之她们没有再为穆抒衍进宫的事情多问什么，穆抒衍也乐得轻松。

时序进入八月。眼见着中秋马上要到了，首辅府开始忙碌起来。一桩事是因为大太太王氏请示过顾老太太以后，给庄寄远看好了日子，打算八月初十将早就定了亲的儿媳妇给娶进家门，另一桩事则是庄老太爷和顾老太太的小女儿庄裴渝不日就要随着夫君回京述职，还将带回两个多年未见的外孙来给两位老人家请安。

所以首辅府最近一直都是在喜庆热闹又忙乱的氛围中度过的。

庄寄远订的亲事是庄老太爷亲自过目点头的，乃是国子监祭酒刘邦义的长女刘氏。刘家当家太太朱氏是顾老太太的姨侄女，小时候就与顾老太太这位姨妈十分亲厚，所以这门亲事总算从定亲到成亲，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王氏常年谨小慎微的身板也挺直了不少，说话的声调也高了不少。

八月初九那日，王氏亲自过府来给二老太太赔罪，话说得十分漂亮，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则是不用劳烦域园的人过去吃喜酒闹洞房了，明日府里会将席面送到域园来。这一则是怕二老太太去了那边，恐又在喜宴上和顾老太太闹将起来，大喜的日子面上不好看；二则大太太虽未明说，但双方也都心知肚明，域园的几人都是鳏寡孤独的不祥之人，去了难免冲撞了新人，沾染了晦气。

这些话要搁在一般人面前，但凡露出那么一丁点儿的话缝，都要被气得不轻。可域园的诸人显然都是怪胎。王氏才起了个头，二老太太就打住她的话，也不多与她废口舌，直接让徐嬷嬷拿出准备好的礼金物品等，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吉祥话，就打发王氏离开了。

徐嬷嬷倒是有些不忿，忍不住在二老太太跟前絮叨了几句，惹来二老太太的一记白眼，她也就将那些碎碎念咽回去了。

庄寄霜微微有些遗憾。她也不求别的，就想第二日晚间去洞房里瞅瞅新娘子长啥样。朱氏作为顾老太太的姨侄女，又是庄府正经的姻亲，以前也是来拜访过二老太太的，只不过一直没有带女儿来过，所以庄寄霜十分好奇她的样貌。

她托着腮坐在窗前的长案前，不无遗憾地道：“唉！可惜啊可惜！不能亲眼去见识一番未来大嫂的真面目！”

穆抒衍握着一卷书，闲闲地道：“明日看不到，后日认亲的时候自然就能见到了，有什么可惜的？”

庄寄霜白她一眼，道：“那能一样吗？洞房诶！洞房之前她还是刘小姐，认亲的时候就变成庄大少奶奶了，变成刘氏了！”

“不还是同一个人吗？”穆抒衍有些不解。

“是同一个人，可又不一样！”庄寄霜固执地道，“就比如成亲前，我们女子最突出的身份都是谁谁谁家的小姐，谁谁谁的女儿之类的，仅仅一个晚上过去，就会变成谁谁谁家的媳妇，谁谁谁的妻子，原来那些身份反倒没那么重要了。跟别人介绍起来，一般也都不会特意提及。只会说，这位是谁谁谁家的太太奶奶之类的，你说能一样吗？”

庄寄霜噼里啪啦一大通话蹦出来，穆抒衍都快要被她的一连串的“谁谁谁”给弄懵了。

“还有，阿衍，”庄寄霜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穆抒衍，接着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身为女子，一直都没有一个自己完整的身份？”

“什么完整的身份？”穆抒衍有些没明白。

“就是我们自己啊！我们作为一个人，我们都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样貌，自己的脾气性格，可我们面对外人的时候，永远都是某某的什么人或某某氏，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子会被人记住，她是某某某！即便是死后，墓碑上刻着的依然只能是某某某的妻子或某某某的母亲！”

庄寄霜语速有些快，还有点激动，但穆抒衍听懂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是啊！像她们这样的女子，从出生起就被冠以某人的女儿，某人的姐妹，然后会变成某人的妻子，后来又变成某人的母亲，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她们从来不是她们自己。

穆抒衍神色复杂地看着庄寄霜。前世，庄寄霜一辈子都没有谈婚论嫁，孑然一身，除了外在的那些遭遇，是否也与她内心深处这些不同于一般人的想法有关系呢？

从古到今，一般女子可从来不会去考虑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只会顺着千百年来所有人的轨迹向前，作为女儿、姐妹、妻子和母亲，依附在男子的社会关系上，从生到死。

可她不能反驳说庄寄霜有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她没有错，她只是觉悟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基本诉求。为何她们就不能成为她们自己呢？

穆抒衍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她想，庄寄霜有这样的心思，前世就是孑然一身，应该也不会太过苦闷吧！她也许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成为某人的妻子或母亲，她追求的是自我的体现。

所以前世她们受困于寿安寺的那十几年，她一直都没觉得庄寄霜非常苦闷。小烦恼或许是有的，却没有苦闷，没有彷徨，没有哀叹，也没有愤懑。庄寄霜一直都悄悄地与自己相处融洽，自成一体。

穆抒衍不由得又有些钦佩庄寄霜。假如她们不是生在这样的年代，庄寄霜会变成一个多么自由的人啊！

不过，今生她还是希望庄寄霜能找到一位志同道合心意相通的丈夫，不说是为了世俗的眼光与教条，能体味与前世完全不同的人生，也值得让人期待吧！

两个小姑娘，带着两份不同于一般的灵魂，就那样呆呆地坐在窗前想着心事。四周一片宁静，窗外秋风习习，阳光正好。

过后，穆抒衍特意跑去问庄裴泾，前世他收殓了庄寄霜后，给她立的墓碑上刻的是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