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非声色俱厉,不可一世,似乎随时可以灭掉洞内其余三人。
然而他的袍角,在微微颤抖。
此时洞内无风吹拂,而他也不可能会因为自己而激动到袍角颤抖。
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
他与步不曾一场恶斗,固然打晕了步不曾,自己也受了伤,看样子还是不轻的伤。
他故意装着随时可出手要他人性命的模样,不过怕郁离看破此时真实情况,怕郁离动手罢了。
动手,还是不动手?
郁离没多想,直接甩出血骨长鞭,一鞭打了过去。
如她预料的那样,沈知非并未出手。
血骨长鞭划了道弧线,卷起步不曾的手臂,沈知非仍未动手。
郁离心中暗喜,他不是不想出手,他是不能出手。
她灵力一送,血骨长鞭反向划了道弧线,卷向萧真真。
萧真真是无辜卷入这场风波的。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血骨长鞭忽然变得黏滞起来,鞭稍失去了控制,竟然打向沈知非的脸。
郁离一急,猛然往自己这边拉扯。
然而,她不仅没把血骨长鞭拉回来,反而被拉了过去。
此时她才发觉不对劲,要扔掉血骨长鞭,哪里还能扔掉?
血骨长鞭牢牢粘住了她,任她散发灵力挣扎,也挣扎不掉,反而灵力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沿着长鞭肆意奔跑。
是沈知非控制了血骨长鞭,而不是她!
“你——”她瞪大了眼睛,不愿意相信自己心头的猜想。
“呵呵,你以为我受了重伤无法动弹?如非这样,你怎会出手?”沈知非握着血骨长鞭,把她拉过去。
他拉得很慢,很慢,仿佛在游戏似的,脸上却闪烁着淡淡的笑意。
就像小时候那样。
就像小时候他哄郁离过来喝药,一手端着药碗,一手轻摇:“来,郁离,喝药。”
她所喝下的药,有时苦,有时酸,有时辣,有时甜,不到口里,永远不知道师父的微笑背后藏着什么,不管难喝还是不难喝的药,他都是笑。
她知道大多数时候他端着的药都是苦的,可是为了偶然一次的甜,她忍不住走过去。
后来,她知道药是极苦的,喝下也不大顶用,可是为了他脸上的微笑,她心甘情愿走过去。
这一次,看到他脸上熟悉的笑容,昔日的回忆宛若大石板似的,重重压在背上。她则是老鹰爪下的小鸡,明知不免,仍拼着最后一线希望,不断挣扎。
她动,臂上的梦魅紫金铃也随之颤动。
她希望,沈知非没觉察到梦魅紫金铃的作用,不知不觉间上了当。
然而,她的希望又一次落了空。
沈知非右手凭空一抓,梦魅紫金铃脱离了她的手臂,摇摇摆摆,慢悠悠飞向沈知非,从头到尾,无声无息。
如果论法宝威力的话,也许天地一葫芦能降他,毕竟他方才曾经妖变现出蛇身。
然而,诡异的是,当郁离闭上眼睛捕捉空气中的妖气时,他与步不曾一样,竟无一丝妖气外泄。
他和步不曾,究竟是人还是妖?
沈知非似乎觉察了她的隐秘行动,将她拉到身边,轻声道:
“你是我的弟子,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随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小,她浑身汗毛倒竖,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拼命往后伸着脑袋。
“放、放开她!”
沈知非脚下的步不曾一面发出嘶哑的嘶吼,一面扭动着身子。
沈知非哈哈大笑:
“放了她?你可知道,她是谁养大的?我辛辛苦苦养大她,仅仅为了让她行走天下,杀妖除魔,做一个好法师?”
沈知非的话语,恶毒无比,步不曾浑身挣扎,却无法摆脱他的桎梏,绝望之中,不由嗬嗬大叫。
郁离不能再听下去了,正要拼着同归于尽爆发所有灵力,沈知非忽然也吼起来:
“谁让你解毒的!谁给你解的毒!”
他这一吼,威力甚大,洞顶簌簌落下碎石,落到他头上附近,化为齑粉。
他愤怒至极,双手不由掐住了郁离的脖子:“你、你怎么可以——”
郁离望着面目狰狞的沈知非,无法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在这一瞬间,她心头反而无比清明,两件往事如电般掠过心头。
她曾经在大乌洞,看见沈知非抓过一只树妖,一口咬住它的脖子,吸取它的妖气。
那只树妖,是她的好朋友,不顾沈知非的告诫,曾经带她玩过几次过家家的游戏。
她扑过去,要把沈知非拉开。
沈知非松开手,将树妖扔到地上,树妖瘫在地上,只看了她一眼,就此死去。
她曾经看过沈知非掐住铁珊瑚的脖子,同样面目狰狞,而瘦弱的铁珊瑚不仅没有挣扎,反而露出了解脱似的轻松微笑。
那时候的她,扑过去,抱住沈知非的手哭叫:“师父,师父,别杀了师娘!别杀她!”
沈知非如梦初醒,骤然松手,怔怔望着自己双手,道:“师父,师父做噩梦了。”
铁珊瑚刚缓过气来,一边咳嗽一边冷笑道:“呵呵,好一场噩梦!”
如今的她,也缓不过气了。
只不过沈知非再不会松手。
濒临昏迷时,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常常做那样的噩梦。
乌洞山不折不扣是黑暗之地,沈知非是怪兽,是噩梦的根源。
沈知非能抹去她的记忆,却抹不掉她心头的恐惧。
她不无遗憾地想,也许,自己错怪铁珊瑚了。
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刹那,郁离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地狱深处的怪笑。
沈知非像扔香蕉皮似的,将郁离扔到地上。
然后,他揪起双目赤红的步不曾,正要教训他,忽然山洞内响起了怪笑。
那怪笑忽远忽近,忽快忽慢,沈知非虽然竖起耳朵仔细捕捉其变化,却不能判断其具体位置。
他厉声喝道:“阁下装神弄鬼,有意思吗?”
“你我夫妻多年,竟陌生至此,有意思吗?”
那人叹息着,如影子,如纸片,轻飘飘地落到他面前,竟是铁珊瑚。
她在洞顶隐藏那么久,沈知非居然从未发觉,一瞬间,他也不由毛骨悚然,后退了两步。
洞内火光倏地旺起来,照亮了铁珊瑚猫一样收缩的眼睛:
“我等这一日,等得太久太久了。你平生自负聪明,机关算尽,但你可知道,她究竟是谁?”
沈知非面一沉,倏地望向郁离。
望着他颤抖不已的身体,铁珊瑚得意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