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乖乖跟着仆人前往用膳的地方，却老远见到海神和六初两人板着脸站在那里。这两个人此刻的形象，和六初记忆里，那个几万年前风流倜傥的海诺和呆滞可爱的六初完全对不上。随意调侃了几句，看向此刻正隐身坐在我肩头卡蒙洛，她也正是一脸憋笑的模样。

傍晚的时候，梨园已略显静谧。秋雨过后的庭院里，菊花的香气四溢，老檀木发出的幽香灌满我的鼻腔，时不时转角处有一丛竹，枝节挺拔，郁郁葱葱。大抵是因为我一直注意六初他们罢，脚下台阶一滑——重物摔落的声音。

抬头的时候，海诺的脸已经进入视线，他手忙脚乱地已经在扶我，口中一边说道:“你好好走，别总是叫自己挂彩。”

说完那一头秀发已悉数盖在我的脸上——脸有些痒痒。

也不知哪里学的，他随手变出一金丝锦裘扔给我，“等会儿可能会冷，你先披上。”

“这是做什么？不是用晚膳?这大晚上的竟然要出门?”我注意海诺的表情，他显出半分不安，只是没有否认的意思。可是……我不冷啊，我可是在常年积雪的山顶上长大的雪莲花……嫌弃地接过斗篷。

“你可要爱惜身体，不要每一次，都是我们大人给你收拾残局。”六初愤愤道。

“这样便生分了。”我笑道，海诺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动作顿了顿。我不死心，继续试探他道:“海神大人想做我哥哥，却不能护着我?”

一旁的丫鬟们表情惊讶，海诺一个手势，丫鬟们都像烟雾一样消散去。这府邸大抵是有真的人类的吧？

“都跟我来。”他回避着我的问题，走的飞快。六初跟我咬耳朵:“你这样有点赖皮狗吧？”我笑而不语，卡蒙洛朝他扮了个鬼脸，反正也没有人了，便渐渐显出身形。海诺好像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我们三人飞快跟上去。

遂进了一个很偏的厢房，我们三人走进去，房门便自动关上了。再抬头，哪还有什么雅致的别间、精致的瓷器……眼前黑黢黢的一片，若是没有妖力，我恐怕是连树木简单的轮廓都看不见了。

看着我身后消失不见的神秘妖力，我瞠目结舌，另三人的目光里，稍稍嫌弃。我猛地一拍脑门，这也真是，海神早已经是真神了，不在五行之内、超越三界之外，哪能不会个小小瞬移的禁制。

“这里是……吃晚饭的地方?”六初试探。

“嗯。”海诺点头，默认。

“带我们回琅玥山，蹭我们家饭?”卡蒙洛反问。

我也觉得有意思，毕竟这传送的位置有点尴尬，像极了我刚醒来哭肿了眼的地方。甚至……我还能闻到些许阿婆的气息。

六初一听这是琅玥山，立刻有些警惕。我猜他是大抵忆起了当年差点命丧于此的事。

作为东道主，我在他们二人眼前挥了挥手:“海神大人的果真厉害，竟一下子就将我们传送到了琅玥山的重重障眼法内。”海神有些得意的样子。我瞥一眼六初，那人已经如释重负，顿觉这小孩的……这老孩的心思也太好猜了吧。

“跟我们来吧……”我和卡蒙洛走在前头。那段悠长的熟悉道路，我顺遂着山楂树的味道，直往那不远处的亮光处走去。

被用来做厨房的木屋十分别致，那是在阿婆的命令之下，我和萝卜头一起亲自搭建的木屋——为了惩罚我两过家家跟别的小妖打架。墙壁上是天然的木纹，屋顶上是环绕的虬枝，目光触及自然的木色和一丝丝星星点点的绿。屋里的灯还开着，显然是有人在的！

我冲上去开门，灶火前坐着萝卜头没有错，见我身后的人，他看我的眼神颇为冷淡。这掌勺人……

“霖儿！”易北已经面犯桃花地拿着勺便朝我冲过来。我侧身一躲，撞到了海神，便觉撞在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上，一瞬间稍稍没站稳，他眼疾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臂。

“海诺?”易北笑了:“我还说霖丫头醒过来你怎么能不来看看。”正经了一秒，随即泪眼汪汪转向我道:“霖儿，这几天我找你找的好辛苦。”

推开他的脸，他两人倒是很熟的样子。我仔细打量海诺的表情，丝毫见怪不怪。

“我们来吃个饭。吃完就走。”海诺道:“不知今日你做了什么菜式。”

易北手一挥，锅里的东西立刻装盘，一桌四菜一汤，加上热乎乎的米饭。

座位需要五个，卡蒙洛不吃。我们五人跻身在这小小的木屋里，木屋立刻显得十分渺小。萝卜头闭眼捏诀，待他睁眼的瞬间木屋就大了一倍，这便是延展法术了。

位置也大了，我们便各自盛了饭围着那张楠木桌坐下。那道香辣鱼片倒是香气十足，只是我实在懒得剔刺，炒花菜里居然有一丝丝的甜味，着实不是我的口味。炒豆腐干里的香菜散发着令我抗拒的味道，于是便只能不停对糖醋丸子和绿豆汤下手。

吃饭的时候，我大抵忘了些什么，例如较为淑女的吃相和坐姿等等，只觉得一桌气氛有些压抑。

“吃点鱼。”海诺的一筷子剔了鱼骨的鱼肉已经放在我的饭上了，他捣鼓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吃，居然一直在为我剔刺！

我顿时两眼汪汪，有种被投喂的感觉。

一直到晚饭结束的时候，桌上的人其实都没动几口……当然除了我。和萝卜头一起收拾了碗筷，就任另三个神仙决定自己去留了，可我们碗筷洗完了出来，他们竟还没有走。

“明天我还来……今天就先这样。”海诺先提出要走了。

就在我正准备点头，以为终于到了要分别的时刻，我终于和卡蒙洛和萝卜头说说话的时候，易北忽然就上前一步拉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看了海诺的表情，挣扎开来，谁知他依依不饶地用双手钳制住了我的手臂。

那力气之大，竟让我丝毫挣脱不开，让我觉得他这一次是认真的。

“既然海神大人也在，不妨为我们做一个见证?”易北他说话的时候，眼神里火焰四射，嘴唇有点被咬破的样子。

海诺眼看已经想上来帮我，我用眼神制止他道:“海神大人，这点事就不用管了，让易北说下去吧……”我倒是想看看他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环顾四周，六初一脸看戏状，卡蒙洛面无表情的拦住有点生气的萝卜头，海诺则是满脸的冷漠。

“霖儿，你还记不记得这漫山的果树?”他急切地问。

“不记得。”这是实话。

“那这樱花树呢？你忘了自己最喜欢的花了吗？”

“不记得。”我摇头。

“你记得哪几个人？”

“萝卜头，阿婆，忠茂，和嫂子……其实就连嫂子叫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我深思，抬头对他说:“再者就只有你了。”

他已经是两眼放光了:“这些树便是我们几个为你种的，还有那樱花树，我们曾定情于此。你说你喜欢樱花树，我便为你种满漫山粉丝。”

我看他一眼，懒得说话，不知该作何表情。

“你忘了那么多，可是你还记得我！霖儿。”他试图说服我，“你可能不记得了，你曾经拿着樱花对我说，希望我能娶你，可是我因为自己的事，却没有答应你。我现在后悔了，很想与你再续前缘，你看可以吗？”他看着我的眼睛，可我最不喜欢对视。

“你说的是真的?就算不假的话，你想让我做什么你才会满意？再续前缘？”我抬头冷冷瞪他一眼，“且不说这件事真假，如果是真的，我作为霖琊、谢谢你尚且真诚的情谊，以前的霖琊恐怕会愿意与你再续前缘，可我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拿什么与你再续前缘？”

说完，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渐渐松开了，我挣脱开他，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拒绝的如此干脆。我大抵是真的不像从前那般智慧，从前的我可能会将说辞拿捏的游刃有余，而不会和雪神说这些。我环顾四周，这满屋子的人，都是因为过去的那个我罢了。

我不在乎易北此刻的心情，只觉得琅玥山顿时温度都降了下来，怕是要下大雪了，可这屋子里的气氛已然不适合再待下去了，我径直走了出去。

在琅玥山的小路上来回走了几圈，估摸着他们也该都走了，便往山脚方向走去，却瞧见雪神踉踉跄跄走在前头。他也太能待了吧！看样子琅玥山得设立新的规制，外人造访时间应该有限才行。我一个闪身，躲在了樱花林中。

“易北！”黑暗中一切声音都清晰了不少，是海诺追了上来。

易北抖抖颤颤地回过头，却只挨了海诺的拳头。这一拳打下去，声势浩大，惊起山鸟无数，就连我扶着的这棵樱花树，都有些抖动。

我不再看他们，他们说了什么我不想听，也偷听不了。身后似乎有什么声响，我跟着淅淅沥沥的抖动声跟过去，樱花树，易北，海诺等被我悉数抛在脑后。

“我就是你的眼睛。”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我说，可我却不知道他的位置，只觉得四周漆黑一片，像是身处墨潭。可就是这个声音，却深深地吸引了我。一瞬间的我很奇怪，变得不像是自己了，尤其是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那种浓厚的眷恋感和莫名决堤的冲动。

“你是谁?”我哆嗦着说完这一话的时候，怪事发生了，原本什么都看不见的我，此刻差点被光束刺瞎双眼。但也就是一瞬间，那片粉色的樱花海就已经消失了，世界再次回归冷寂的黑夜。

再回头，便发现卡蒙洛似乎在山脚下叫我，而我的面颊，却不知为何，已经满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