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后，今日先生就教了这些。”我头儿不抬一下。我那尊贵的母亲就高高在上地坐在青鸾殿之上。

“姝儿，你今日做的不错。”

听到母后的夸赞，我顿时松了口气。只是接下来，她语气一顿：“只是对比那月楼笙，还是远远不够的。月楼笙背后有月家的支援，更有她阿婆庇护，我的女儿，你得更加努力才行。”

“远远不够的……”我的脑海里一直徘徊着这些字眼，顿时天旋地转的感觉，将我困在其中。

我心底一直都知道，父王和母后对我是极好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还不够，不是我们不够，而是那种被命运束缚着的、天不时地不利的感觉……

假如没有月楼笙，我是妖族的第一位公主，那我还能有那样的宠爱在身吗？

我了解了许多许多关于月楼笙的故事。她的故事里，一部分，也有月霓虹和月满楼的故事。

月霓虹的故事是当年有名的故事，甚至我听了她的生平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向往的生活，不就是月霓虹幼时的生活吗？

月霓虹一生顺遂，虽然后半生不尽人意，前半生的风雨，换来的女儿顺利继位。月霓虹十分宠爱女儿，这导致女儿月满楼心思单纯，父王终究是负了月满楼。我想，在我眼中的好父亲、好母亲，真的是这样的吗？父王急于巩固自己新王的位置，第一任妻子不过去世半年，我的母亲就被带到月霓虹的面前……之后，我就出生了。

不像我，生得苟且。月楼笙出生的时候，百鸟齐聚妖族。在那万花丛林之中，翩翩蝴蝶飞舞环绕之下，迎着春日的脚步，诞生的妖族的鹿灵……那是多么纯洁、美好的画面，是值得被数万人歌颂的出生，不属于我，属于月楼笙。

按理说，这样出生的人，不该平凡才是。不过，在那一日美好景象之中陨落的还有月楼笙的母亲……当时的妖皇，也是我父亲绝口不谈的妻子——森林守卫者鹿灵月满楼。

也或许是月霓虹唯一的孩子也死在了月楼笙出生的时候吧，月霓虹并不喜欢月楼笙。说是阿婆与孙女，事实上月霓虹见月楼笙的次数，还不如我。

所以月楼笙就是这样长大的，伴随着无数人的失望，再在无数人的质疑声之中成长起来，孤苦无依的同时，空有一个公主的名号。

月楼笙死的时候，我也很意外。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这位妖族的新势力，陨落得是那样的快。这是谁都没能想到的，更包括我。

她在春闱大放异彩，之后在剑术课上击败剑术大师……再后来，九天之上的比利巨鸟祸害妖界，最后也死于月楼笙之手。月楼笙的成长，叫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不过，在这过程中，也叫我的父王害怕了吧？

不止我父亲。还有对王位虎视眈眈的别人。

虽然现在看来，当时的我们都行走在一个棋盘之中，而那个棋盘的布置者，就是月霓虹。

月霓虹忽然就死了，死在了月楼笙之前。

不过死前，她还不忘叫来了月族的首领。这个，也是后来我们一家被困在妖王堡垒之内，听月家的长老说的。

月霓虹就像个疯子一样，对首领们哭诉，哭诉自己是有多喜欢月楼笙，可是我父王却不允许他们见面。说自己虽然是老妖皇，但是我父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尊重她，实则囚禁她，还拿月楼笙威胁她。

月霓虹对长老说，若是楼笙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叫月族长老，替月楼笙讨回公道。

月霓虹一死，月楼笙也消失不见。

等到我们被月族一行人逼宫的时候，我们才得知月楼笙已经死了……

我在禁制中活的不长，真正的寿命只有十五年不到，我知道外界缓慢地过了一万年，而在禁制内，早已过了数百万年。我靠着与月楼笙处处比较度日，一比，就是无尽的轮回。

后来我想明白了，为什么父王会死的那么惨，为什么月族会忽然讨伐父王，而月霓虹编造的那一切，就算是假的，也没有任何人会在乎。

因为月族的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

从我父王搞砸了妖界和天界的交涉开始，后来父王培养新族、凉了旧部的心，再到后来花妖族肆虐弑杀……我都怀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月族，甚至是月霓虹计划好的。

月族为了什么？我想了许久才想明白……妖族已经安逸了太久了，各处的势力早已蠢蠢欲动。在这个时候，月族推翻一个新王朝，重建自己的王朝，不但是宣誓月族的权力，更是在警告那些对王位觊觎已久的人。

我父王、月满楼、月楼笙……我们无一不是月族震慑整个妖界的棋子。

一切开始轮回的前不久……

月启明站到月族众人跟前，将从父王头上抢来的王冠戴在自己头顶的时候，还不忘说了句：“这月家的妖王之位，乃是从古至今，亘古流长的事实，你们外系的、低贱种族的，还是将王位还给月家的好。”

我那一直在为月族做嫁衣的父王跪地不起。此时他已经神情恍惚了，两只眼睛凸出来，显得十分苍老，他的眼睛似乎聚焦又似乎没看向任何地方。我只看到他对着月启明，满脸疑惑地问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那般激动的模样，就是我和母后，也是第一次见。

“你和月满楼究竟是什么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是第一次，我们在父王的口中，听到了“月满楼”这个名字。

在之后，我们一家，就死在了妖王殿的大厅。

父王和母后，到最后，也不知道杀自己的人叫什么名字。

不过之后一遍遍的轮回里，我总算知道了月启明竟然是月霓虹的儿子。原来在月霓虹弑夫之前，她还流产过一个孩子。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孩子是死了，不过这孩子其实天生王相，自出生就注定是妖族的王。月霓虹将自己儿子扔到凡姐修炼，体验五味杂陈、七情六欲之后再一刀斩断他儿子的尘缘。

另外，是父王杀死了月满楼，可怜的月满楼在生产月楼笙的时候被我父王下了毒，那毒毒性剧烈，一旦其作用就毁掉这人的灵魂，灵魂破碎之后，整个人却无法被诊断出曾经被下过什么毒。

父王来自于人界，是个普普通通的修士，却一直想成为一方首领。他骗了月满楼。月满楼死的时候，都不知道害死自己的人是我父王。她躺在我父王的怀里，她哭泣着，我父王也哭泣着。不过之后，她却笑了。

一直到死，月满楼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而在两个人心中各怀鬼胎生下的孩子——月楼笙，它带着最美的百鸟朝凤和五彩祥云，笑着出生在没有人希望她出生的世界。

月楼笙一出生，就被放在妖王堡垒的小角落里长大，月楼笙是百草花丛中的鹿灵，鹿灵是妖族少有的，一般来说，鹿灵是百花和绿植的守护神，只要这世上还有一朵花绽放、盛开，鹿灵就永永远远不会死去。

这一放养，就是十几年。

等到所有人都忘了还有这么个大公主的时候，月楼笙横空出世，和她的斋录灵南信满一起，站在了妖族的巅峰。

可大家才刚刚记住她，她又极其快速地陨落了。

“我？我是满楼的哥哥，就是那个被你害死的月满楼……”月启明也给我父王尝了尝中毒的滋味，那毒顺着人的血管，一步步抵达灵魂深处。

我知道，我父王毒死月满楼，其实也后悔过。尤其是月满楼躺在他怀里，对他说一定要好好照顾妖族和月楼笙的时候。父王对月满楼从来都是欺骗，一直到最后，他也是个骗子。

“好的，满楼！小满你别说话了……”父王深情地看着月满楼，似乎是真的爱她。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替你照顾好楼笙，替你管理好妖族。”我父王一共说过两次这句话。

第一次说的时候，他是庆幸自己终于要成为妖族的王，他嘴上说着照顾楼笙，却不想去面对她。

第二次说这话，父王已经被毒素侵蚀，失去了意识，可是他唯独记得当时月满楼交给他的事情，他承诺要做的事……可是我们都知道，父王他自己也知道的是：他管理不好妖族，也不会照顾好月楼笙……

母后看着嘴唇乌紫、双目紧闭的我父王，却口口声声叫着月满楼的名字。她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母后给父王生了那么多孩子，父王也素来十分宠爱我，这么到了这个时候，却只记得自己亏欠的月家母女呢？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会苟活……”母后看了我一眼，苦笑着将一个东西塞进嘴里。

我问她吃了什么，她只是苦笑：“是一种药，当初母后就是拿这个药，怂恿了你父王，叫他去杀了月满楼的，这药不似你父王现在吃的那样剧烈，只需稍稍一会儿，母后就会化作云烟了。”

月启明还在我们身边，他一听说是我母亲的怂恿，一气之下就将我给抓了起来。之后，当着我母亲的面我被月启明毁灭妖丹。

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还能看见母亲口中似乎在说：“抱歉，姝儿。”

抱歉什么呢……我们不过是被月霓虹那个疯子利用了罢了。

我的母亲，其实不是个坏人啊……

她不过是太喜欢父王罢了……

我的灵魂不断朝天空之中飞去，月启明虽然杀了我，并且对我母后说：“怎么样，看着自己亲生女儿死在别人的手中的滋味，是不是不好受？”……可是他却没有毁掉我的灵魂。

我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的确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嫉妒月楼笙，嫉妒她的实力和天赋。这飞向天际的感觉是如此的熟悉，我想起了自己的前世，我是那样的怯懦，什么都不敢去争一争，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是站在我这边的。我，真的很可悲。

虽然在最后，我无意之中救了一个神官，那神官允诺我成为一个往生灵，保留有前世的记忆，这样我能在妖界快速修炼成仙。

可是现在的局面却变成了这样……母后看向我，对我说“抱歉”的时候，我多么懊悔，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一点儿也不想活着……

心里更是想着：赶紧结束这一世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再成为狸姝，更不会选择成为妖王的孩子。那些看上去位高权重的人，比如我、月楼笙、母后、父王，我们并不快乐。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听到一对夫妻的对话。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孝渊，快看看我们的孩子……”这年轻的声音，来自一位年轻的母亲。

第二次，我才发现，母后叫的是孝渊，而不是萧原。

一旁男人步伐稳重：“阿棘。”他口中喊的，是那个新晋母亲的名字。还记得第一次投身到母后怀里的时候，虽然依旧昏睡，灵魂的急剧缩小带来的不适感还在，但那个时候我知道，这就是我的母亲。

“是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好呢？”

“女孩子……我们的女儿，未来一定是最好看的公主，静女其姝，姝字如何？”

“我们的小公主。”那母亲轻轻吻在我脸上。

顿时，我觉得脸上毛茸茸的，但是就靠近我的那人的气息来看，她身上竟有我一半的气息。这人是我的母亲……

我，果然再次回到了最开始。

我做过很多梦，梦里只有我、母亲和父亲，我们三人生活的地方不是琼楼玉宇，不是高阁亭榭……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最纯粹的笑意。

我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只因为我们在一起。

二

夜里静静的，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解开的狸姝记忆之中，仿佛她正一颦一笑地对我说着自己生平的种种。

她说到最后的时候，我忽然流出泪来。

我看到她的梦境里，大多都是一个孩子最初的期盼。我忽然就知道，家是怎样的感觉了。

“霖琊，霖琊……”

沉睡中，只觉得灵魂一个激灵，我渐渐恢复了意识——有什么人在呼唤我。

睁开眼，却见眼前的炎晔正握着我的手，待他见到我睁开眼，他紧皱的眉头才舒缓些许。

在他的手中，我的手，还是很苍老的模样。四周的景象，也还是月霓虹楠漱苑的卧室。

“炎晔……”我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燥得不能说话。

炎晔看了我一眼，为我倒茶，却一言不发。

喝了几口茶缓和过来，我才说道：“我怎么回来了？我记得我杀死了狸姝。”这个世界，除了狸姝之外的生命都是假的。当初狸姝在死之后，却因为自己是往生灵的缘故，却被卷入了无尽的轮回之中。

“抱歉。”炎晔说道，然后他又抓住我的手，不松开。

我摇了摇头：“不。”或许我最初也是很生气的，但是后来我尽全力打败了狸姝，那似乎也是一种自豪感。其实只要我稍微再强那么一点点……可能就会是完全不同的境遇。

“我不该阴晴不定地抛下你的，你会受伤都是因为我……”炎晔说。

炎晔看到现在我的灵体与躯壳不相符的模样，估计也猜到我做了什么。我杀了狸姝，却也导致月霓虹的躯体不再承认我这个灵魂。灵魂与躯壳如此不匹配的情况下，月霓虹的躯壳应该就要消散了……而肉身消散之后，我应当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我不得不杀了狸姝。她下一步动作，一定是用楼笙来威胁我，若是楼笙死去了，那么禁制内的一切就将重新打乱，到时候，没走出去的人会怎么样呢？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楼笙就没有适当的死去的理由，对于狸姝来说，杀了我，反而是在维持禁制的秩序吧？

“我会受伤，是因为我太弱小了。”我老老实实对他说，“炎晔，我想问你一件事。”

炎晔点头。

“你如今是什么境界……还有，若是在禁制内渡劫，我会如何？这禁制又会如何？”

听见我的话，他大吃一惊：“我如今已经接近真神之境，在我魔族也是前途广阔。霖琊……你就要渡天劫了？”

我点头：“嗯，虽然是九九小天劫，但我还是想知道，那威力究竟多大——尤其是，够不够摧毁了这座禁制。”

我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苍老的手背上，宽厚的手掌一紧。炎晔立刻说：“依我所见，天劫的雷当然能够摧毁禁制……天仙境的劫难虽然是修仙道路之中，最为普通的一次劫难，但其威力变幻莫测，第一次经历的修士一定要加倍小心，尤其是对幻术和阵法不知名了解的人，最是要当心。”

原本我已经不怕了，甚至还妄想控制、利用这雷电，可是现在被他这么一说，看来控制、利用还是被奢望了吧……

“自古多少修士陨落在了天劫上……少部分修士得以苟活，但一旦成为散仙，也就是所谓的地仙之后，修炼的难度将会倍增。寿命一到，修士们最终还是一个死字。”炎晔说。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莫名想到了金海凌。然后就随之想到了顾南风和北山燕。莫名地，我又想到了时刻对我有敌意的银礼。

现在，我迫切地想知道，他们那么厌恶我的原因……

可是外面的世界，今夕是何夕呢？原本北山燕还说要邀请我参加她与金海凌的婚宴……我若是不去，是不是显得我怕了？

“霖琊？”

乱想一通之后，我看向一直抓着我手的炎晔。或许是血脉相连，又身体虚弱的关系，我现在瞧着身为我孙儿的炎晔，已经顺眼了许多。

“我可能就要离开禁制了。”我对他说：“我能感受到，天劫在召唤我。”

“我助你。”他说。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就在这里渡天劫吧？”炎晔提议，“不用担心你原来的肉体，肉体强度是随着灵魂而改变的。到时候，我会全力布置法阵来帮你……”

这……我内心有一丝犹豫。

没有否认。

可是抛开一切先不谈。

我说：“在这之前，我想再见见楼笙。”

哪怕这个楼笙只是无数轮回之中的某一世……

我也还是想和她说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