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窄的叶面,相互交叠着,茂密青黑的枝桠相互纠缠,在穹顶形成一片遮蔽,细碎的阳光稍稍挤进来,打在潮湿黝黑的地面上。临冬城的神木林一如既往的阴暗幽邃。
一颗古老到早已无法追溯的巨大鱼梁木,生长在神木林中央。而事实上,整座神木林乃至整座临冬城都是围绕这颗古老心树而建。
奈德生前,每日里总会寻个时间坐在心树下,黑水冷谭边的一块磐石上,目光深沉的注视着,那张不知何人不知何时刻在心树树干上的人脸。那张人脸深长忧郁,凯特琳实在无法理解奈德是怎样从中得到慰籍的。
凯特琳曾经就此事问过奈德,他只笑笑,说南方人大致永远不会懂吧。
可此时此刻,凯特琳坐在那块奈德生前常坐的磐石上,学着奈德的样子,静静注视着那张深长忧郁的人脸,似乎有些明白奈德的感受。
但这是件可悲的事情,因为代价是奈德的死去。
她突的想到奈德死去的父兄,奈德每日前来是否就是在感怀他们呢?凯特琳已经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但她来这儿确是在感怀奈德。
细细想来,史塔克家的人,离开北境,去到南方的族人,从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的。而从南方来到北境的凯特琳,似乎也遵循了这一点。
在她仍在南方的奔流城时,与北境的史塔克家族当时的长子定下婚约,奈德的哥哥不久之后就死在疯王的绞刑架上,最后与她成婚的是奈德,可前不久她的丈夫南下,就死在国王的红堡里。
从沉痛悲伤中稍有好转的凯特琳,每每思及至此,都不免自怨自艾。
除此之外,她也会对奈德的死因感到疑惑,对那位与奈德一同长大的劳勃,现任的国王,亲手写下的书信上关于奈德死于疾病的说法,有着深深的怀疑,可若不是这个原因,恶意的去揣测国王杀了奈德,国王又有什么动机呢?
铁群岛的巴隆.葛雷乔伊刚刚举起叛旗,自立为了铁群岛之王。国王就把响应命令,带兵前去平叛的北境守护临冬城公爵杀死在他的城堡里,而奈德还是他为数不多的好朋友,当年还为王座一同浴血奋战的战友,国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难道,铁群岛叛乱根本就是国王的算计,引诱奈德南下,将他杀死在城堡里,对外宣传奈德是死于疾病,而大家又因为找不到国王杀死奈德的动机,而又不得不相信国王的说法!
是这样吗……
丧夫之痛,让已有三个月孕期的凯特琳对奈德的真正死因,从心底生出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甚至觉得除了北境以外的各地贵族早已互相串通好了,下一步也许就是南方的军队北上而来。
不,北境属于奈德的封臣说不定也早已背叛了史塔克家族,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撤军?而不是为他们的领主,向君临举起手中利刃?
凯特琳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惧,一股莫大的寒意从身上每一个毛孔钻进五脏六腑,让她觉得南方的贵族说不定已经派出刺客,说不定就藏在哪个角落,等待无人的时刻,一下将淬毒的利刃刺入自己的心脏,刺入自己和奈德两人的孩子的心脏!
而现在,她正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阴暗幽深的神木林中!
一道脚步声从身后突然传进她的耳中,那根被自己的猜想绷得紧紧的弦,似乎断裂了。她发出一声尖叫,略有惊恐的扭头看去。
她因为奈德的死,已经接近崩溃了。
一道身穿黑色绒衣,黑色皮裤,黑色皮靴的身影,缓缓向她走来,听到她的尖叫声,那缓缓的脚步一下急促起来。
等到黑衣身影走近了,凯特琳看清了他的脸庞。
黑褐色的头发,灰蓝色的眼睛,一张瘦削长脸上还带着年轻人独有的微微稚气,脸颊被冻的红紫。还要比奈德稍微高上一点的身形,快步走来。那是奈德的弟弟,誓言加入了守夜人的班扬.史塔克。
“呼~”凯特琳看清那人是谁后,轻呼了一口气。
奈德的葬礼还是接到鲁温学士的书信,紧急从绝望长城黑城堡赶回来的班扬置办的。前几天的凯特琳像个活尸多过像个活人。
加快脚步的班扬,在凯特琳呼气的同时,四处打量发现没有异常后,稍稍提起的心放了下来,放在腰间剑柄的右手也微微松开,脚步却没有减慢分毫。
他快步走到坐在磐石上的凯特琳面前,注意到她的脸上还残存着惊恐,而蓝色眼睛中深藏的哀伤甚至要比前几日还要浓郁。
班扬有些担忧,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凯特琳微微撑起衣服的腹部,然后恭谨的稍稍低头,说道:“公爵夫人。”
不等凯特琳回应,班扬就抬头看向坐在磐石上的凯特琳,语带担心的说道:“您还是回房休息吧,神木林现在潮湿的厉害,久待您可能会染上风寒。”
太阳渐渐运转,几道从相互纠缠的枝叶形成的遮蔽,缝隙中挤进来的细碎阳光恰好打在凯特琳身上,那原本白皙红润的脸颊此时只余苍白。
她没有回话,只是转过身子,又将目光投向那张深长忧郁的人脸。
见状,班扬心中微微叹息,他何尝不为兄长的突然逝去感到悲伤,当年父亲和大兄的死去,尚且还未成年的他同样悲痛欲绝,可他的哥哥奈德告诉他,史塔克家的人从来没有畏惧死亡的。
可悲的是,如今奈德的话似乎仍在耳边,却再也不能给班扬半点慰籍。因为说这句话的人,也随父亲和大兄一同逝去了。
但班扬不能将自己陷入悲痛中,他现在已是史塔克家族唯一的成年男性,即使已经誓言加入了守夜人,他仍是史塔克家族的一员,这一点毋庸置疑。总司令莫尔蒙同样为奈德的突然逝去感到震惊悲痛,因此给了班扬足够的假期,让他有时间处理后续的一切事务。这个足够假期甚至没有期限。
班扬能够明白总司令话里的意思。近些年来,守夜人日渐衰弱,国王对黑衫军的支持也一年不如一年,对于野人的防范上,也因人手补给上的捉襟见肘而处处疏漏。好在北境一直对黑衣兄弟支持有加,总司令希望来自北境的支持力度上加大几分。
他虽说已经无法直接插手北境的各种事务,但史塔克家族历来对黑衣兄弟抱有极大的善意,哥哥奈德生前甚至不止一次萌生出带领北境军队,北上绝境长城之外,与那些野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想法。基于此点,将后续一切处理完毕之后,加大对守夜人的援助,对班扬来说只是顺手之事。
在此之前,班扬要先将哥哥奈德死后的一切后续处理掉,而首要问题就是安抚好怀孕的凯特琳。
“您还怀着哥哥的孩子。”他有心未提奈德的名字,但这是绕不过去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凯特琳下意识的用手轻轻贴在腹部,蓝色的眼睛微起一层薄雾,那张深长忧郁的人脸再也不能给予她丝毫安慰。
她终究还是缓缓从磐石上起身,双腿微感酸麻,却不影响她小步向着神木林外走去。
班扬亦步亦趋的紧紧跟在凯特琳身后,细碎的光斑在两人身上不断游走。
走出神木林后,那似乎撑起穹顶的枝叶交缠而成的遮蔽,逐渐远离。灿烂的阳光打在两人身上,驱赶着从阴暗幽深的林中带出的潮湿之意。却不能驱散两人心中的阴霾分毫。
凯特琳看着青灰古朴的各式建筑,突然停下脚步,轻轻摸了摸眼角,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滴。
“班扬。”她轻声说着,声音还微有嘶哑,“你陪我去墓窖看一看吧。”
班扬一时没有回话,史塔克家族的墓窖建在地下,列位史塔克都安眠其间,总有一日他也会被葬在那里,而那里阴寒黑暗,是个亡者瞑目,生者勿近的凄冷地方。
奈德的遗骸就是班扬亲手送入墓窖的,那既长又窄的潮湿昏暗甬道,还有好似列位史塔克先祖来自不知何处的视线,实在不是一个孕妇该去的地方。
但班扬没法拒绝她,拒绝凯特琳去哀悼她的亡夫。
于是,班扬思量片刻,轻轻点头,两人脚步一转,向着墓窖而去。
中途班扬取了火把,在墓窖前点燃,走到凯特琳前面,推开那扇陈旧斑驳的铁门,在前面为凯特琳引路。
班扬侧着身子,将火把举在一边,目光注视着凯特琳的一举一动,以免她在这螺旋向下的阶梯上发生什么意外。
等到两人走出螺旋阶梯,一股阴寒迎面袭来,班扬手中的火把光焰跳动,入目处是两两一组立在边上的石柱,而石柱间立着一座座列位史塔克的石像。
火光只照亮了眼前,更远的地方,一片黑暗,既长又窄的甬道一直向黑暗的深处延伸,似乎甬道通往的尽头就是传说中的七层地狱。
石像是每一位当上临冬城城主的史塔克生前的模样,脚下踩着冰原狼的石雕,胸前摆放着一把宝剑。那宝剑随着岁月的流逝,已是锈迹斑斑,为阴寒的墓窖平添一份沉凝的岁月气息。
凯特琳被迎面而来的阴寒,激得打了个哆嗦,奈德下葬的时候,她也跟着进来了,那时还未觉得墓窖像现在这样令人心生不安。
班扬举着火把,走在凯特琳身前,火光映照的列位史塔克的雕像,那空洞的石质眼睛似乎注视着走动的两位生者。拉长又变短的影子也时而没入黑暗。
既窄又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班扬终于停下脚步。
石柱依在,但石柱间的雕像终于到了尽头,两人终究快要来到目的地,但两人却止步停在了目的地不远处。
火光映照,两人都看到了奈德模样的雕像,也看到了雕像前静静站立的身影。
被火光映照的影子在小小身影身后张牙舞爪,脸庞则被阴影笼罩,看不清具体的样子。
那一身暗紫衣服的小小身影,注视着奈德模样的雕像,似在哀悼缅怀又像是在请求谅解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