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作为汴京首屈一指的商业大户,其掌业者王蒙正又是商会会长,在多年的明争暗斗中,王蒙正与赵祯配合紧密又默契,这其一便是王家利用在汴京的权势地位,协助朝廷组织民间赈灾力量。
虽从未上过赈灾前线,但王若素对赈灾——尤其是黄河决堤这门子灾情早已烂熟于耳——几乎每过一两年,黄河要么决堤,要么有决堤的危险。每当此时,父亲便会响应朝廷号召,组织商会成员捐款捐物。王家,作为带头人,自然是捐得最多的。
自信对黄河水灾已做足了功课,对即将面对的灾情已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但当她真正进入灾民聚集的冠城县,还是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为了躲避洪水,附近村县里的灾民纷纷签到城南的缓坡丘陵间,一眼望去尽是灾民自发搭建的茅草帐篷,歪歪斜斜,破破烂烂,似乎难以遮风挡雨。不远处,丘陵脚下,水面上漂浮的树枝、杂物、早已泡的发胀的动物尸体、丢弃的衣物、木头以及各种垃圾,随着洪水的冲刷一圈圈地堆积,发散出难以名状的气味。而远处,眼目可及的冠城县城早已一片荒泽,升斗小民的屋子早已淹没在浑黄的洪水之下,只有豪门大户高挺的屋顶零零散散的露水面。
黄河决堤已有二十余天,朝廷赈灾的物资虽前前后后相继送入,但因交通阻断,物资运输困难,这里仍然极度缺衣短食,灾民个个蓬头垢面,面色蜡黄,听见王若素一行人的响动,纷纷从帐篷里钻出来,用透着饥饿精光的眼睛悄悄打量他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在外头蝇蝇作响的议论声中,姗姗来迟的冠城县知县范可平带着三五个随从终于从一处缓坡后快步走来。他昨日便得知汴京商会会派人运送赈灾粮食过来,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商会的救命粮再不送来,这里就快揭不开锅了。
“哎呀,王总管,怠慢怠慢!辛苦辛苦!”范可平人还未站稳,话已先到。
虽然素未谋面,话却十分准确地对着王民财喊。
王民财脸上挂着惯有的微笑,与为首的范大人寒暄两句后,忙将王若素介绍给他。
范可平早就从王民财对这位年轻公子的恭敬中看出他地位不凡,而他却故意视而不见。因为他平生最头疼的事就是与这些年轻又颇有身份的贵公子交往——他们要么纨绔,要么自命不凡,仗着家里的权势财势胡作非为,从不把自己这样的地方官放在眼中。这次黄河大水,朝廷已经派了一个年轻人过来,虽然他目前为止没给自己添麻烦,但他每天进进出出,一副对治理水灾很有兴趣的样子,也颇让自己头疼,保不齐给自己添乱。现在又添一个看起来细皮嫩肉未经风雨的贵公子,实在令他笑不起来。心里只想着,希望这个贵公子只是来混几天,好回去给有权势的老爹交差!
心里的愿望给他添了几分和气,他扯出一个笑容,勉强与王若素说了两句,便引着众人朝粮库去。
说是粮库,其实就是个临时开辟出来的山洞,地上简单地铺了桐油布。几人走进去瞧了瞧,里面余粮所剩无几。
引众人退到山洞口,范可平毫不遮掩地表示,若汴京商会的捐粮再不运送过来,他手上的粮食最多再坚持两三天。
王民财道:“范大人有所不知,一路走来,洪水断了不少官道,小路崎岖难行,十几辆板车都出了问题,公子下令将最结实的板车挑出来随我们先行,这才保证了这一千石粮食先送过来。”
其实这也并非王若素下的命令。挑选最结实的板车载着粮食先行其实是财叔的提议,她不过拍了板,财叔是见范大人对她不太恭敬,刻意为她争面子。
王若素轻皱眉头,心里想财叔多此一举,面上也就没有接话。
范可平听他这么一说,只得敷衍了两句“公子英明”,见若素的神态并没有因这两句赞美而改变,又说:“多亏王公子解小官燃眉之急啊——咦,刘大人回来了——”
众人的目光随他移到左边——刚从河滩回来的刘遇安身后跟着阿桂,两人满身泥泞。
刘遇安扫了一眼人群,目光在王若素脸上停了一瞬,便朝众人走过去。
这大概是自刘遇安抵达冠城县后,范可平第一次对他的出现表示真诚地欢迎:“刘大人,来来来,小官为您介绍介绍——这两位是汴京商会来的王公子,还有——”
范可平的话还未说完,财叔清了清嗓子,截断他的话:“范大人,刘大人与王家是——是姻亲。”
范大人的热情刚刚燃起就被截断,自顾讪讪地点头:“原来是这样的,都是熟人,都是熟人。”
而有“姻亲关系”的两个人却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互相不理睬。
范大人还沉浸在“京师果然是权钱勾结之地”的情绪中,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异常,又忽然对财叔道:“王总管,您千里迢迢率队送来救命粮,小官感激不尽。我已命人将自己的帐篷收拾出来,请王总管与王公子不要嫌弃……”
“不行!”——范大人的话再次被无情截断,并且还是两人异口同声。
范大人大义凛然地将自己的帐篷让出来,准备与下属挤一挤,本以为会听到对方的称赞,可话都没说完,又被截断了,正在吐字的嘴微微张着,怔怔地看着截断他话的人——刘遇安和王民财。
财叔笑了笑,握着范大人的手安慰道:“范大人,谢谢您的好意!我睡觉呼噜震天,不便打扰我家公子,这样吧,您还是住您的帐篷,若是不嫌弃,就容我在您那里挤一挤。”
范大人道:“这自然是没问题,可是眼下并没有多余的桐油布可以再搭一顶帐篷给王公子了。”
众人沉默一番,阿桂默默地将自家公子出卖了:“我从少爷的帐篷里搬出来,请王公子在我家少爷处歇息。”
刘遇安低着头,继续研究脚上的泥。王若素面色红了红,继续研究天气。
范大人生怕两人反对,忙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都是年轻人,有话说,可交流!”
事情就这么定了。
待磨蹭了一阵子,王若素才在仆役的指引下朝刘遇安的帐篷走去。远远地就看到一名穿着蓝色花布衣裳的女子递了张帕子给刘遇安,而他接过帕子就擦脸,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面不改色地走过去。
见她走近,刘遇安将帕子还给小梅,矮身进了帐篷。
王若素心里将他骂了一遍后,站在门口不肯进去,小梅一边抖了抖帕子,一边疑惑地打量着她。王若素竖目瞅了她一眼,吓得她急忙跑开了。
身后的帷帘被掀起,刘遇安探身对王若素道:“进来。”
王若素剜了他一眼才走进去。
仆役放下行李便告退了,刘遇安指着一间床道:“那是我的床,你就在这里休息吧。”话说间,将她的行李拿了过去。
王若素也不客气,径直走过去坐下,一副你别惹我的样子。
不明白她为何生气,他关心道:“我没想到会是你来,家里一切可好?怎么派你来呢?”
听出他的语气有讨好的意思,王若素懊恼自己似乎并没有生气的理由,便指着一旁的箱子道:“喏,这是我娘让我给你捎来的换洗衣物。”
刘遇安看了看箱子,道:“让娘费心了。”
王若素见他眼下发青,心又软了软,便问:“这边情况怎么样?”
刘遇安大致地说了一下情况,此次洪水冲毁了黄河北岸八县,受灾人口大约有十万,目前找到的尸体有二百三十五具。他所在的冠城县受灾最严重,好在知县是个务实干练的父母官,大局尚在掌控之中。
王若素想了想,道:“粮食的问题暂时缓解了,眼下可还有什么困难的事儿?”
刘遇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盯着她看了会儿,缓缓道:“目前最棘手的是如何处置尸体。”
王若素了然道:“听爹以前说起,‘大灾过后必有大疫’,尸体应该就地掩埋。”
刘遇安道:“就地掩埋的最佳时机已过。乡亲们在食物不足的情况下在淤泥里挖掘尸首,一个个地辨认自己失踪的亲人。现在虽已进入秋天,但气温并不低,尸首堆积了二十多天,早已腐败溃烂。”
王若素皱眉道:“现在有多少尸首还没人认领?”
“二百零八具。”
“那应该是从上游诸县冲下来的。”
刘遇安点点头:“的确如此。”
“爹爹曾说,这样的情况只能……焚烧。”
刘遇安道:“可是乡亲都反对,大部分人主张等人认领,或一一立碑掩埋。”
王若素问:“那范大人怎么看?”
刘遇安无奈道:“范大人明年就该告老还乡了,说不愿徒生事端,可私下却赞成立即焚烧。”
王若素冷笑道:“这个范大人可真精明。”
刘遇安还想说什么,门口却传来了小梅的声音。他朝她示意了下,便朝外面走去,王若素皱了皱眉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