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涕泪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青鸟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目送聿千骥和狄柔使团出城,望了一眼又一眼。
此去经年,生死难猜,琴音箫声离索,残留的记忆温存冷清的长夜,聿千骥走了,她也是时候离去,权当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醒了,一切重新回归原点。
接下来的几天,青鸟静静地待在畅春园,林逸似乎一直躲着她,不过她也不着急,她知道他会自动出现的。
再见到林逸时,是一个深夜,正如他哀求自己留下那一夜,月似当时,人却不堪回首。
青鸟坐在亭子中,静静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步伐沉稳不似女子,便知是林逸来了。
林逸停下脚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定,沉默不语。
青鸟不说话也不动。因为实在没有话可说,她从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而且说了也不过是些离别劝慰的话语,何苦在林逸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所以不如不说。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
林逸轻轻叹口气,苦涩的说“霂儿,你转过身,让我看看你,好吗?”
他终于能看见了,能看见她了,可是一眼便离别,一望便永诀。
青鸟缓缓转过身,抬头望着林逸,他的眸子再不是黯淡无光没有焦距的黑洞了,他现在和自己一样,看得清花的颜色,风的方向。
露水打湿了她纯白的裙裾,朦胧的月色蒙在她的脸上,像一层银色的面纱,青鸟静静地说“恭喜你,终于重见光明了。”
林逸看着她胜过天上弦月数倍秀美绝佳的容貌,眸中满是惊艳。他早猜到她会是倾国倾城,艳绝天下,可是,当身临其境,美梦成真的这一刻,他却不得不告诫自己,她不属于自己,她的美丽并不是为他绽放。
林逸勉强挤出一抹尔雅的笑意“还要多谢你的医治,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送你吧。”
“不必了,多见一次面,便多一份牵挂,相见不如不见,以后相忘于江湖吧。”青鸟摇头,轻轻的说。
“你竟是连送别都不肯吗?”林逸苦笑。
送她离开,已是心痛如绞,如今,她竟是连这个机会都不给自己。她冷漠的时候,当真是仿佛把人凌迟处死;她温暖的时候,又像是七月的艳阳,将人融化。她又冷清又柔情,她的柔情永远是点到为止,包裹在疏离,客气的坚冰下,凿不碎这层坚冰,她与他,永远如同陌路。
“这个给你。”青鸟没有回答林逸的问题,掏出一个白瓷瓶子,放在桌上,说“之前入药的明寒仙草和祁山雪莲还剩余不少,我辅以良药制成了一颗保命丹,不说起死回生,但绝对可以保人一命,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林逸,我明天就走了,临走之前,我最后劝你一句,放下仇恨,也放过自己,别再伤害爱你的人,让他们为你流泪。”
林逸胡乱地扯过青鸟的手腕,塞了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到她手里。轻飘飘留下一句“不喜欢就扔了吧。”
青鸟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摊开手掌,赫然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紫玉水晶飞燕配,轻轻叹口气,暗暗的想:师姐,你的嫉恨没有错,我总是不经意的去伤害别人,我太自以为是了。
“出来吧,别躲着了。”青鸟对着空气说。
“霂儿,被你发现了。”林语溪从一旁的花丛中走出,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我不是故意偷听你和哥哥的对话的。”
“我知道。”青鸟拂去她肩上的花瓣,说“这玉佩你替我还给林逸吧,太贵重,我受不起。”
“霂儿,你知道这玉佩的意思吗?”林语溪看着青鸟递来的玉佩,没有动,苦笑了一下,说“这玉佩是姨娘留给哥哥的唯一遗物,只有林家的女主人才配拥有,拥有它,不仅仅代表林家女主人的身份,还代表着林家的全部权利,你可以在林家名下的任意一家店铺调动银钱,哥哥把它给了你,就代表他终身不娶了。”
青鸟怔忡,愕然的说“那我便更不能收下了,你告诉林逸,感君千金意,愧无倾城色。”
林语溪终是按捺不住,泪水滑出眼眶,说“霂儿,你为什么就不能收下哥哥的心意呢?哪怕是骗骗他也好?”
青鸟摇头,淡淡地说“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我们撒下一个谎,就需要编制更多的谎言去圆上一个谎,周而复始,你难道想林逸一辈子生活在谎言中吗?”
“可是哥哥愿意啊——”
青鸟淡淡的说“我不愿意。语溪姐姐,一厢情愿的爱情是不会有结果的,即使结了果,也是很苦的。所谓爱情,那是要两情相悦,有缘有分的,我和林逸无缘无分,就像这水晶燕看似美丽,实际脆弱,终究是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形单影只。”
“霂儿,你心里装不下我哥哥,是不是因为你心里有了别的人?”林语溪盯着青鸟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的问。
别的人?
青鸟一愣,顿了顿说“没有,我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男子。”
林语溪微笑着,泪水淌过脸颊,接过水晶燕,说“霂儿,你知道,在你昏迷的时候你一直说的一句话吗?”
话?什么话?她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吧?譬如落英山的战役,譬如萧长律,譬如夜湛然,譬如她自己?
青鸟诚实的摇头,她并不害怕惹祸上身,只担心是否会连累林逸他们。
“你一直在喊‘快走,别管我。’”林语溪苦笑一下,说“霂儿,你连梦里都在一直担心的人是谁?别告诉我是什么重要的朋友,这理由太拙劣,恐怕你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我知道,你心里永远不会有哥哥的位置,但我仍旧希望你能够幸福,你总说要坦然面对一切,如今我也希望你能正视自己的心,因为我是你的姐姐。”
说完,林语溪转身,默默地离去,风声低吟,花语呢喃,月音迷醉,满庭芳寂。
正视自己的心?
手附上左边的胸膛,那里起伏柔软,咚咚作响,一声声的撞击着,一丝抽痛自心底蔓延。
她一直在担忧呼唤的人是谁?
天地突然间静默下来,青鸟觉得那答案离自己好近,又离自己好远,隔着一片白茫茫的大雾,抓不到,看不清。
半晌,青鸟轻轻的低语“师傅,你当初也是这般苦恼的吗?所以才不准我和师姐踏出落英山一步,不问世事,隐姓埋名吗?师傅,你是对的,我来这纷乱红尘中走了一遭,竟连自己的心都分辨不出来了,我好想竹箬山居,可是,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只要自己一回去,等待自己的怕是只有夜湛然的纠缠。夜湛然怕是早就设了层层埋伏,只要自己一回去,便是自投罗网,自己死了的这个事实,她不想推翻。
第二天一早,青鸟趁着微熹的晨光,悄悄离开了畅春园,没有告别,没有书信,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她两手空空来,孑然一身去,身上的包袱除了几件随身衣物,再无其他。深深地回望畅春园朱红色的门扉,轻轻叹口气,安静的离去是她最好的选择。
与此同时,畅春园内,林逸的目光紧紧贴着大门,手中的白瓷瓶被紧紧握着,脸上满是泪水,下巴隐约有青涩的胡茬,衣衫散乱,形容狼狈。
她终于还是走了,连一句话都不留,把自己对她的思念全部封存在这颗小小的药丸中,他的眼睛明明分辨世情,洞察万物,为什么还是一片黑暗,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走了,他的眼睛成为了摆设,他的世界再次黯淡,这一次,他是真的看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
放手,真的是很痛啊。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逢。
一路出了畅春园,青鸟茫然的走在街上,天下之大,她竟然不知去哪里好?恍恍惚惚走到码头渡口,耳畔水声叮咚,平静的江水像一面镜子,折射七彩的光芒,流光溢彩,穿着粗布麻衣的船夫来来往往,无数只乌篷船静静地停靠在岸边,船夫一般是以水为生,以船为居,晨曦初起,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不少船上隐隐有炊烟袅袅升起。
青鸟皱着眉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一艘乌篷船,巨大的黑色蓬顶,船身很大也很干净,但依旧可以看的出年岁久远,很奇怪,这艘乌篷船没有炊烟,也没有摇橹的船夫。青鸟走近船舱,隐隐有微弱的呻吟声。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医者本能的驱使,青鸟快步走进船舱,一名年老的约莫五六十十岁的妇人,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神色痛苦,站在床榻旁的一名老人吓得直接摔了手中的药碗,颤巍巍的说“你是什么人?”
意识到自己唐突,青鸟连忙解释“船家大叔,我不是坏人,我是个大夫,刚才,我听见低微的呻吟,一时情急,才闯了进来,你别害怕。可否让我看看这位大娘的情况。”
老人激动地热泪盈眶,长的这么美的女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坏人,反而像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下凡来了。
青鸟快步坐到床沿,为妇人号脉,然后掀开被子,露出妇人肿胀的小腿,那妇人不知何时清醒过来,望着青鸟彻底傻掉了。
是她眼花了吗?世上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大娘,你是不是每逢阴雨刮风膝盖便会酸痛的厉害。”见她醒来,青鸟关切的问。
妇人连连点头。
“不知如何称呼?”青鸟望向老人。
“姑娘不必客气,周围的人都叫我魏老二,这是我的妻子云姑。”
青鸟点头道“魏大叔,魏大娘是不是早年曾落水过。”
魏老二连连点头“是是是,姑娘真是厉害。”
“姑娘,我还有得救吗?”
“当然有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青鸟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说“不过是大娘你早年落水,未曾好好护理,患上的小小风湿而已。”
说着,青鸟出包袱中的银针,简单用烛火消毒,雷厉风行的刺进云姑腿上的穴道。
“云姑——”魏老二惊呼。
一番冷汗淋漓,云姑睁开眼睛,如释重负地说“当家的,我不疼了。”
魏老二激动地跪下,吓了青鸟一跳,连忙伸手去扶。
“多谢姑娘大德。”
“没什么,这是应该做的。魏大叔,我建议去找一处花草繁茂,蜂蝶聚集的地方,这样方便我能继续为为大娘治疗。”青鸟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而且,我希望你能载我一程,送我离开玉黎城,权当这是我对你们的报答。”
她身无长物,此刻也只能如此了。
“姑娘,这是什么话,姑娘为奴家治病,不要诊金,这点小小的要求我们怎会不应。”云姑笑着说。
“云姑说的对,姑娘且安心留下。”魏老二说。
“如此,便多谢了。”
“正好,我知道城外有一处地方,蜂蝶齐聚,一定方便姑娘治病。”魏老二一拍大腿说。
“事不宜迟,我们便出发吧。”青鸟轻轻的说,略微忧伤,略微惘然。
魏老二走出船舱后,青鸟坐在床沿,继续为云姑医治,云姑被病痛折磨的不轻,如今好不容易沉沉睡去。
船舱内,一室寂寥。
船缆被扔上船发出的粗重声响,一下下敲击着青鸟的心,小船开始飘摇,顺着水流远走。
青鸟沉重的闭上眼眸,很想打开窗户再看一眼玉黎城,这里留下她太多回忆。可是,看了又如何,不还是要走吗?何苦平添苦恼。
她在心里默默地告别:再见了玉黎城,再见了林逸,语溪姐姐,紫荆,秀儿,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