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掩重门,梅冻欲滴香。
窗外下起了大雪,一片万籁俱寂里只听得见簌簌的落雪声,绵长又幽扬。
坐了一夜的林望奚,身子有些发僵。
待轻轻活动了下身子,便拨开帷帐,径直下了床,微踮着脚,伸手轻轻推开了窗。
因屋内烧着地暖的缘故,所以刺骨又凛人的寒气像是终于觅得了解脱之处似的。
一股脑儿地向室内覆去,也径直地在往林望奚身边凑。
够冷,够寒,也够让人清醒。
叶笙刚打水回来,一迈进院门便看到此种场景。
房中人就那么清冷冷地立在窗边。而院子里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
绝似孤山半峰雪,不羡玉井十丈莲。
叶笙虽对诗词只停留在看过的程度上。
但莫名的,看到小姑娘此番模样,这一句诗就跃然眼前了。
叶笙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这是个什么景,只觉得再没见过比这个叫林望奚的小姑娘还适合让雪景作陪的人了。
一阵恍惚过后,叶笙才反应过来,忙道一声:“姑娘小心着凉了。”
说着,便进了屋子,拿了衣裳给林望奚披上。
“让叶笙姐姐操心了。但因这雪景实在是好看,我这才忍不住开了窗。”
林望奚恢复了些人气,依旧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
“哧……”
叶笙一边笑一边领着林望奚在铜镜前坐下,道:“那日后,姑娘可是年年都能见到了。”
“也是,日后年年……都能见到了。”
林望奚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意味不明地喃喃道。
脸上挂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
萧王府,正清院。
满地的雪映着刚乍破不久的天,一时间,也不知是雪更明还是天更亮了。
而堂中,有一男子身着华服,唇红齿白,面容俊俏,端的是一副矜贵模样。
不过这一切好气度都被他此时的姿态给毁了。
只见这男子先是轻咂了口茶,然后便以手撑颌,笑得极其骚包。
袖口有些轻滑,露出了连许多女儿家也自叹不如的皓腕。
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堂上的玄衣男子,一副风流模样。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欢场中餍足地赏着美人儿。
“讲完了正事,接下来就该看美人儿了,你方才与我讲的美人儿在哪儿呢?”
“莫不是你看上了小爷我的美色,想要……毛遂自荐?”
华服男子轻佻地勾着尾音,面上还一副我就知道,果然如此的表情。
堂上的玄衣男子睨了这公子一眼,一副似乎并不想与这骚包公子多费口舌的模样。
随即,二人便见廊下有一红衣女子轻收了伞,拢了拢,就婷婷袅袅地向堂内走来。
目之所及,一双如水的杏眸,轻勾着的朱唇,近乎融雪的肌肤,还有那如泼墨晕染般的如瀑落下的乌发。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树。
但最令人惊叹的还是那通身的气质。
柔而不弱,媚而不俗,清而不冷,一切都恰如其分地归在这女子身上。
就像是话本子里所说的那种专门摄人心魂的妖精。
萧忱此时才像将了一军一般,也学着那男子适才似笑非笑的模样,含笑道:“如何?”
被将了一军的陆珩这才缓过神来,赞道:“着实是好颜色。”
随即便反应过来,“哎,我说你小子哪儿找来的这么个尤……呃……人?你那鸟不拉屎的西北能养出这样的人?”
没错,这男子就是那被称为老滑头的礼部尚书宠得来通体不勤,四书不懂,五经不管,六艺不通却偏偏入了当年的萧世子之眼,并与之成为“莫逆之交”的陆府嫡次孙——陆珩,字子昀。
瞧瞧这名字。
珩,佩上玉也,少而贵也。
昀,日光也。
但看着如今这陆珩的模样,几乎无人不叹一声,真是白瞎了他大……他爷爷的良苦用心。
“扬州洛尘阁。”萧忱淡淡道。
“那不是风……”陆珩一时嘴快。
闻言,萧忱不可置否地轻笑了一声:“风尘之地如何了?”
随即又继续道:“世人皆赞风雅,赏风月,轻风尘。”
然后便定定地望向陆珩,道:“可,子昀,我且问你,何为风雅?何为风月?何……又为风尘?”
陆珩闻言霎时一怔。
“说到底,不是局中人所持之心而定么?”萧忱出声问道。
见陆珩缓过了神色,萧忱才对着那红衣女子微微颔首道,“暮影姑娘,有劳了。”
红衣女子闻言也微微福了福身子,行了一礼,道:“奴家告退。”
“暮影?那个唐暮影?”
陆珩闻言一时又有些惊诧起来了。
听及此,唐暮影停住脚步,转身一福,轻描淡写道:“是,就是三年前被查出贪赃,还与陈记盐商勾结的……那个唐家。”
“唐姑娘,我……”
陆珩抿住了唇,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说什么呢?
是他对风尘之地并无他意,还是他方才轻慢的态度?
“不妨事的。”好在唐暮影先开口解了陆珩的困窘。
她随即又轻笑了一声,道:“您看,连公子您都知道,这……就已经够了。”
说罢,她便又郑重地向他二人福身行了一礼,而后就告退了。
当陆珩从方才的震惊与赧然中回过神来,才对着萧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什……什么就够了?”
萧忱望着初时还有几分气度,此时却像个二傻子一样的陆珩,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揶揄道:“连你这种名声,这种脑袋的人都知道唐家一事实属冤案,遑论其他?这……不就够了吗?”
“我……”今日接连的吃瘪让陆珩不禁觉得下次来这煞神府里做客,定得选好日子才行。
说是给看美人,还真的就只给看一眼。结果还又给安排了跑腿儿的事。
算了,谁让他就认这个兄弟呢。
而且他平日里一有什么好东西,可都紧着给自己了。
这么一想,陆珩心情又好起来了。
他起初还被萧忱的热情给吓到了,不肯收。
待后来习惯了,萧忱也会收自己回赠的东西了。
他才彻底地心安理得地,陆陆续续收起东西来了。
但萧忱常说那些东西是留给自己娶媳妇用的,可……难道他不用娶媳妇?
这是在交兄弟还是在养儿子?
算了,不想了。
正事要紧,他就先不计较了。
“所以……还真如你所说,那位近年来行事越发的……是因为那个?”于是陆珩甩开乱七八糟的思绪,正了色道。
萧忱轻抚着杯沿,唇畔含笑,嗓音沉沉道:“这只是其一,其二……你以为那位就没有这个心思吗?尤其是西南林家的事,不过顺势而已。”
“那位自以为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将一条蛇肆意逗弄于掌中。
“至于最后……会不会被蛇一口吞掉,谁又知晓呢?”萧忱不可置否地叹了一声。
“但韩端那厮也着实可恶。居然勾结南姜!”陆珩有些忿忿道。
“他,不过是真以为我萧王府无人罢了。”萧忱哂笑一声,将茶杯轻置。
听萧忱此话,陆珩突然松眉了然地笑了笑,“那你如今是准备他计重施?”
说罢,还拿着他那把湘妃金丝扇摆了摆。
“有何不可?计……既不在新,也不在奇,好用就行。”萧忱不以为然地又呷了呷茶,挑眉道。
“呦,我怎么觉着你在西北呆了几年变贼了呢?”
陆珩望着眼前这个妖孽一样的人问道。
“是吗?”萧忱好整以暇道。
“哎我不管,反正小爷我只知道你是那个和我一起上树打鸟,下池摸鱼的萧忱!”
陆珩一副痴心一片的样子。
萧忱虽感觉额头青筋貌似都忍不住凸了凸,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所以,陆大公子一会儿要不留我萧某人府中喝一个?”
“不了不了,今儿我小姑回门,要不是你邀我,我都不敢出来。还敢留府吃酒?”陆珩连忙摆了摆手。
活脱脱一个怂样,哪还来刚才的贵公子气度。
“难得啊……”萧忱一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样子。
“说真的,要是再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派人吱一声就成,我陆珩保证尽全力而为。”陆珩拍了拍胸脯道。
“子昀,多谢了。”萧忱微叹着气认真道。
“咱俩之间不讲这个,那行,待我办完了你交代的事,定来你家讨酒吃。”陆珩嬉皮笑脸道。
萧忱望着一出门就恢复成贵公子模样的陆珩,失笑了一声。
当,两百年前的一切都如黄粱一梦一般消散之后,当自己以为终于能彻底无牵无挂的时候………
没想到等再次睁眼,居然就是在这副名叫萧忱的壳子里了。
那时,这副身子全身是伤,所有人都以为萧忱撑不下去了。
是,萧忱撑不下去了,而他,来了。
更没想到当年那个承他衣钵,袭他爵位的孩子居然就是这个萧忱的先祖。
而当时陆珩这傻小子恰好来看他,结果这萧忱还没死呢,陆珩自个儿就先哭得稀里哗啦了。
不得不承认,虽哭得难听,但陆珩那小子待这萧忱也真算得上是肝胆相照了。
这也是萧衍如今为何,还仍如此待陆珩的原因了。
而且,这小子可不是什么真的打鸟摸鱼,眠花宿柳之辈啊。
萧王府,萧忱。
他如今,是萧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