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乾明殿。
邓高和霍沂分列两旁,各自沉默,互相不屑。
高高的殿阶上,垂下一套珠帘,珠帘背后安坐的,是战战兢兢的少年天子赢桑。
他软稚的声音传过来,“寡人昨日忽遭邪风,脸上长满红疹,貌丑不堪,实在不便和爱卿们相见。”
邓高便道,“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染上风疾?可召太医看了?”
赢桑忙道,“看过了,太医说服几日药便无大碍,邓爱卿不必挂心。”
霍沂也道,“陛下多多保重龙体!”
我见状,便道,“清华愿为陛下分忧。刚巧我随身携带良药,对邪风引起的红疹尤有疗效,愿献与陛下。”
赢桑连连婉拒,“这点小事,交给太医就好了,不必麻烦清姐姐。”
“陛下,红疹虽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奇痒之下难免陛下忍不住用手抓挠,若护理不当则极易留下疤痕,不可小视。”我劝道。
邓高便道,“既如此,陛下何不试试,也好早日痊愈?”
霍沂却道,“邓大人忘了,王宫早有规矩,天子所用之物一律要经过专人试用方能够用于龙体。乔姑娘虽好心,但不符规矩,若陛下龙体因此受损,谁当其责?”
邓高冷哼了一声,“那你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就让陛下一直见不得人?不如你就替陛下试试?”
霍沂驳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区区试药,当然不在话下!”
“乔姑娘,你来吧!”霍沂说着便挽起了袖子,伸出手臂,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我便道,“不劳烦霍大人,我愿亲自为陛下试用。”
接着我便从袖中取出药瓶来,往自己手上涂抹一遍,便道,“若陛下用药后有丝毫不适,清华任凭处置。”
邓高便嘲讽道,“丞相这份忠心,看样子是要留到日后再向陛下表明了。”
转而便对我道,“乔姑娘,事不宜迟,赶紧给陛下上药吧。”
赢桑总是没能说上话。
霍沂仍是拦道,“稳妥起见,还是由臣亲自伺候陛下。”
帘后之人却道,“寡人与清姐姐自幼相识,寡人信得过她。清姐姐,你上来吧。”
“臣也一起去!”霍沂马上冲到前面去。
赢桑打断道,“寡人觉得,丞相还是在殿下耐心等候吧。”
邓高又耻笑道,“丞相大人,你就别添乱了,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还担心什么。”
霍沂白了他一眼,对我警告道,“姑娘可要小心伺候!”
我点头,满腹疑虑地踏上殿阶,原本我想借个机会单独和赢桑见上一面,没想到他却主动配合,这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小心地拨开帘子一瞧,赢桑脸上果真布满了红疹,个个如钱币大小,面貌着实难辨。
“陛下,病情如此严重,为何方才那般漫不经心?”我替他取下冕冠,悄声道。
他有些害羞,道,“清姐姐,还记得我么?”
我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陛下这些年过得可好?”
他虽然面目全非,但眼睛仍明亮如溪,这就是我昨晚遇见的那双眼睛。
只是此刻,他的眼眸深处更多的是屈辱和畏惧。
“清姐姐恨我么?”他低眉忽道,像在跟我认错。
“恨你什么?”我道。
“王兄的死。”他的眼中含了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仿佛轻轻一动,就会滚落下来,就像草尖上的晨露。
“你那时还小,我知道不关你的事。”我轻声道。
他低下头来,沉默了。
处理完红疹,我便大声起来,令所有人都听见,“陛下,这红疹明日便可全部消退。”
“谢谢清姐姐,寡人感觉舒服多了。”赢桑立马附和道。
“那我,先退下了。”
临转身之时,我趁势将昨日捡到的紫玉珩悄悄落在他的袍子上。
他一见,慌忙藏在手心,惊惧地望着我。
“清姐姐!”他急着留住我。
我仍故意大声,“陛下不要担心,一定不会留下疤痕。”便再次转身,拨开珠帘,回到殿下原处。
霍沂便进言道,“陛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请陛下早日定夺,何日重启地宫之行。”
邓高却道,“陛下,臣以为,地宫之行不宜操之过急,一来陛下现今龙体抱恙,不宜劳神费心。二来虽然乔姑娘曾入过地宫,但时隔多年,恐怕需要一些时日重新回忆地宫形势,如此较为稳妥,”
霍沂便道,“邓大人就不怕夜长梦多么?多少人在盯着地宫呢。”
邓高立时冷脸道,“陛下,臣要参丞相一本!”
赢桑便道,“丞相怎么了?”
邓高忿忿道,“昨日,陛下命臣带领禁卫军于城口迎接乔姑娘,中途被丞相带人阻拦,生生将人劫走!丞相竟敢私自调动护城军,公然违抗陛下指令,该当何罪?”
赢桑便质问道,“丞相,可有此事?”
霍沂便道,“六年前,大公子一案牵连甚广,乔家也深涉其中,乔太傅因此而客死异乡。这段恩怨,臣相信不论是乔姑娘还是邓大人都不会忘记。臣只是担心,如若乔姑娘由邓大人接走,中途会出什么意外。事关重大,臣也是为了陛下着想,方才擅自做主,为的是保乔姑娘周全。望陛下体谅臣谨慎之心。”
邓高便道,“你的意思是我会趁此机会公报私仇?霍沂,你不仅违抗圣令,还对我进行恶意污蔑,是可忍孰不可忍!求陛下治霍沂一个欺君罔上之罪!”
“这,这,”赢桑犹豫不决,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的慌张。
霍沂辩道,“陛下,臣和邓大人手足同僚,一同为陛下分忧。此事皆因臣行事过于小心,未能提前知会邓大人,臣深知有不妥之处,请陛下责罚。而邓大人一直劳碌奔走,尽心尽力,还望陛下嘉赏。”
邓高闻言,气得跳脚,指着霍沂骂道,“你这个虚与委蛇的家伙!别在这儿假惺惺,我还用不着你来替我请功!”
霍沂一直耐着脾气,又朝他作揖道,“邓大人又不对了,为陛下办事,当不分彼此。”
“你!”邓高无言以对,气得上前将霍沂一顿拉扯。
赢桑急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令陈叔叔赶紧将他们分开,急道,“两位爱卿如此为国尽心,寡人欣慰至极!”
他又道,“邓爱卿,霍爱卿,你们看这样如何,明日便由寡人做东设宴,一为犒劳两位爱卿,二为做个和事佬。寡人只希望两位爱卿看在寡人的面子上,不要互相指责了。你们都是寡人最倚重的人,实在不值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邓高无奈,只得道,“臣不敢。”
霍沂也道,“臣不敢。”
邓高便又请到,“那地宫之行,陛下以为臣的建议如何?”
赢桑便道,“寡人觉得邓爱卿的建议十分合理,便依爱卿的意思,暂缓些时日吧。”
霍沂不答应了,便道,“陛下,臣担心——”
赢桑便打断道,“寡人心意已决,丞相不必多言。”
邓高得意道,“陛下圣明。”
霍沂也只得跟着道,“陛下圣明。”
一出大臣御前互相攻击,揭短的大戏暂时落下了帷幕。
和赢桑见的这一面虽然没有谈成什么正经事,但至少让我看到了多种可能性,也是不小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