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有什么是比黄泉路和万魔渊更可怕的地方,那么大概就只有深渊尽头的枯骨宫了。
没人知道它究竟是何时呆在那里的,这座白骨堆砌而成的庞大宫殿就那么安静萧索的待在那里,待在一片仿佛被赤血浸透的土地上,待在数之无尽的枯木残枝和经久不散的浓雾中央。
像是一座古老又诡谲的坟墓,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盛大的死亡饕宴。
它的周遭立满了枯萎的花朵和苍老的古树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木林,远远望去只能瞧见宫殿影影绰绰的影子。而天穹被终年不散的黑暗笼罩,没有星辰,没有光明,只有一轮清冷孤独的血月高悬天空,投射下病态而衰败的月光。
吞噬一切的黑暗怯懦的匍匐在它的周遭,最浓郁的鬼气和魔息也被血月的红光挡在了外面。
血月是一条界线,一条绝对不可逾越的界线——迄今为止,尚且还没有在踩上血月笼罩的红土后还能安稳回归的活物。
无论是自诩强大无敌的魔君鬼王,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小卒,他们走过了那条线,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天地分六界,人界立四极,盘古劈天创世,女娲补天造人,其后清气上升形成仙界,浊气下降成为魔界,中间则为人界。
四极为女娲大神创世补天时立在天地四周的四根撑天柱;而六界除去人仙鬼魔,便是立于天外天的自在天,以及魔域之下的无名之地。
自在天当然不用说,人修仙,登峰造极后便是踏破虚空脱离凡体进入玄真界,也就是寻常人口中常说的仙界——而玄真界同样也有无比渴望的圣地,修为更进一步真正脱胎换骨才能进去的地方,那就是自在天;
而魔域下方的这片无名之地却又和自在天不同,这是创世的第一片土壤,整个世界得以正常运转的基石,无论人鬼仙魔只要越过魔域的万魔渊,那么可真就是永无归路——
枯骨宫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在天地浊气孕育出的魔界出现之前,在黄泉鬼气吞噬人魂形成鬼界之前,在六界四极形成之前,这座宫殿就已经呆在这里了……它是被放逐在世界尽头的囚笼,是比黄泉九幽无间炼狱更加恐怖神秘不可探索的存在。
不是没有人好奇这里究竟是什么,只是他们没有任何一人愿意走入血月的后面,亲自探寻其中的秘密。
没人愿意,不代表没人好奇。
因为不知道是多久之前,渐渐有了这么一条传言……
枯骨宫的深处,藏着创世的秘密和数之无尽的财富。
于是他们抓来无数的人扔到枯骨宫的红土上,看着这些人的身影蹒跚着消失在树林的深处,或是在往回飞奔的途中直接被浓雾吞噬,被周遭的怪物撕咬蚕食,徒然留下满地雪白骸骨,有人宣称自己听过枯林深处传来谵妄扭曲的狂叫,看见诡异恐怖的如山蠕虫吞噬撕裂猎物的躯体,蠕动离开的时候血红土地上留下满地残骸断骨……
只是没有人当真,亦或是不敢当真。
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些是否真实。
这里面没有一个人成功走出那片土地。
……
而这些,燕飞秋是不知道的。
她住在枯骨宫许久,有多久却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的记忆甚至可以追溯到枯骨宫出现之前,那可当真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故事了……只是身边没人听她开口回忆,所以也没人知道她的故事。
燕飞秋的身边根本没有活人,除了一个随了她姓氏的剑灵燕缙会和她说说话,这许多年来侍奉左右。
只是剑灵随她,她知道的他全都知道,她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再加上燕缙本来也不是喜欢多话的,所以这话聊着也没什么意思。
日子久了,燕飞秋自然也就跟着被迫养出了不爱说话的性子。
也是没人可说。
她倒是从燕缙口中知道外面那群小辈有事儿没事儿就往这儿扔几个活物,要说不期待是不可能的,只可惜架不住这群小家伙连血雾枯林都过不来,更不要提走到枯骨宫和自己聊聊天说说话了。
当真可惜得紧。
她倒是为了求个解闷的自己去抓了几个回来玩,只是那群人相当没意思,见面就是要打打杀杀,再不然就是说些她听不懂的话,燕飞秋不过是想找几个聊天的,可没兴趣和人家动手动脚。
所以那群人最终也成了燕缙手下的一堆骨头,被砌进了枯骨宫偏殿的墙缝里。到后来干脆连个活人影子也瞧不到,直接全都被燕缙清理干净了。
美其名曰:不要污了主人的眼睛。
……话说她有多久没见过除了燕缙之外的生人了?
距离上次枯骨十三来到枯骨宫和她聊天叙旧,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她只记得那时候鬼界还不在呢。
日子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毕竟这儿只有一轮月亮,她也懒得计算时辰长短,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许久,真真儿是不知今夕何夕。
想到这儿,燕飞秋又是一脸怏怏。
“……缙郎。”
燕飞秋盯着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宫殿穹顶,幽幽叹口气。
“这里我都看腻了。”
“偏殿还有一整块灵母水晶未曾用过,若是主人喜欢,我这就把这穹顶换了。”
燕缙这话说的极为轻巧,仿佛浑然不觉那灵母水晶是可遇不可求的注灵材料,哪怕是一指甲盖大的粉末拿出去都足以价值千金;更不要提一整块直径数丈的灵母水晶,可燕飞秋一句话,这水晶的价值就只剩下当个好看的穹顶了。
枯骨宫外是血月枯林百里荒芜,里面却是琼楼玉宇金碧辉煌。
燕缙极为细心,将燕飞秋惯常爱去的几处地方都认真装点,每一寸地面都被铺上天华软缎,周遭以明珠鲛泪作为照明的工具,细节处更是点缀美玉金石,屋内烟斜雾横,焚以椒兰香麝……期间各种心思细节若是详细数来,估计最极尽奢华的昏庸帝王也会被他惊得倒吐一口血。
燕飞秋倒是拦了几次,却也只是嫌弃裙子上的珠玉太多,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多少有些累赘罢了。
偌大一个枯骨宫,有八成的宫殿都是用来装着昔日故人的骨头的,所以这工作虽说繁琐至极又费时费力,可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情。
更换一个穹顶而已,对燕缙来说轻松至极。
换来换去也不过是那些个玩意儿,更何况燕飞秋最厌烦的哪里是这座枯骨宫,应当是说这种日子才对。
榻上红衣美人冲着燕缙不大高兴的眉眼一垂,郁郁开口:“我瞧你也瞧腻了。”
燕缙这时手上还端着一碗深褐色的药汤,闻言立刻单膝跪地,膝盖正好跪在她软榻垂下来的一截儿轻软红纱上。
她惯穿红衣,几乎可以和血月的光融为一体的血红纱衣。
“燕缙知错。”
单膝跪地的男人生得一张极漂亮的皮相,若是外面的女人知晓他有这样一张脸,怕是宁可穿过血雾枯林,也非要看一眼才能心甘情愿的死。
可燕飞秋说她又不喜欢了,于是燕缙立刻竖起一指凝出锋锐风刃,眼睛眨也不眨地对准了自己的脸颊,认认真真的问道。
“您这次希望我如何下手?”
燕飞秋盯着燕缙那双认真无比的眼睛,转开了脸。
“毁了你的脸、捏碎你的骨头、烂掉你的皮肉……到最后,你还是燕缙。”她垂头,幽幽笑起来:“缙郎,你都不觉得无聊吗?”
燕缙从不会回答她这种问题,如果说血月枯林枯骨宫是外在的囚笼,那么燕缙本身,便也是一层精神的枷锁——针对于她的枷锁。
“……我出去转转。”
她自顾自忽略了自己和他刚才的对话,也顺势无视了燕缙手上端着的药汤,起身就往外走。
“主人。”
燕缙再一次开口拦住了她,原本撑着地的那只手抓住了燕飞秋的裙摆,完全没有放手的打算。
燕飞秋回头看他,只瞧见垂眉敛目的一张脸,一派柔软的恭顺。
“请您喝了药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