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丘村背靠荒山而建,土地肥沃气候湿润适宜,附近不远处有山溪树林,村中住户大多农户和猎户,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几百户人家,因条件得天独厚,早年的小丘村一向是自给自足,鲜少与外界往来,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虽不至于彻底远避世俗,也自成一片世外桃源。
可是不知何时开始,这里变了模样。
月流烟晚上受了惊吓坐卧不安,折腾许久竟是一夜未睡,她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独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的时候觉得周身骨骼酸胀麻木,才从榻上缓缓起身,取了木盆出门打水。
薄雾蒙蒙,月流烟踏着微光出门,清晨冷清,她伸手抓进自己领口,缩了缩自己单薄的身子,提着水桶走向村外的小溪。
村内不缺水源,住户集中的村子中央有几口水井,如月流烟这般住在较为僻远地方的,附近也有就近的溪流可以取水。
月流烟的住处旁边没有人经过,小丘村人性情古怪孤僻,住处也是迷雾重重,四处充满了不可言说的诡秘恐惧之处。
这里的村民虽然看在她毁容的份上收留了流落至此的月流烟,却也与她并没有太多交流。
她摸了摸自己脸上狰狞凸起的划痕,咬了咬嘴唇,打了小半桶水就想回去休息。
只是她这一回身还未来得及踏出一步,就先被不知何时停在自己身后的燕飞秋吓了一跳——!
“呀——!”她一声惊叫下意识向后退去,足下不小心踩上浸透溪水的光滑卵石,手中木桶跌入溪流,自己更是一个趔趄险些落入水中!燕飞秋袍袖飞卷拢住月流烟纤细腰身,轻而易举地将她拽了回来。
月流烟步伐踉跄,双手下意识向前撑住,正巧搭在了燕飞秋的肩上,掌心之下骨骼轮廓异常清晰且无半点人身的温暖,这姑娘一时怔愣,神情竟是有些茫然。
她还恍惚以为眼前人是座空荡荡的骷髅架子,衣衫之下只有一架伶仃细骨撑起一身如血红衣,若不是隐隐瞧见红衣之下苍白皮肤是实打实的存在着,大概会真的以为自己青天白日的就见了鬼吧。
饶是如此,她仍是迅速缩回了自己的手乖乖叠放在胸前,完全不敢再碰她一下。
“溪水这么冷,你可要小心些。”
燕飞秋浅浅勾着嘴角,冲着月流烟低声说道,红雾从月流烟腰间离开,轻飘飘地回到了她裙摆之中。
月流烟只是草草打量了她几眼,便不敢再看。
眼前的陌生女子唇色浅淡肤色苍白,红衣黑发两相对比,愈发衬得那双眼黑得惊人;发如泼墨肆意散落,其间不着半点装饰。
她没见过这样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眼神,若不是身后就是溪流周遭无处可躲,说不定月流烟大抵会和昨晚一样转身就跑。
倒是燕飞秋自己退后一步,给了月流烟几分喘息的余地。
“我似乎是吓到你了。”她道。
月流烟摇摇头,她低下脑袋,抬手在自己被划毁的脸颊旁边停留片刻,最终还是将手放在了胸前,没有再遮挡自己的脸。
……她只是觉得,在这个人面前,这举动似乎没什么必要。
这个奇怪的人,像是看着自己,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着,红颜白骨,在她眼中并无区别。
若是月流烟没有毁容,大概会因为这红衣女子的态度而隐隐生怒,可眼下她却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找回了几分从容的态度。
“……多谢姑娘。”
“不客气。”燕飞秋笑眯眯的答,“你倒是和昨天晚上不大一样了,我还以为你还会和先前一样急着赶我走呢。”
月流烟被她一噎,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是因为……”她结巴了好一会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措辞,她总不能直接说那是昨夜四下无人,她又难得发了善心这才开口提醒;而现在他们就在小丘村的地界儿,这儿奇怪得很,她也不知道在这地方开口直说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而引火烧身。
何况,当她终于得以瞧清燕飞秋的容貌,却又莫名觉得她昨夜万般诡异之处全都变得无所谓,如她这般女子,性情稍稍有些古怪又有什么打紧?
月流烟不曾习武,出身尊贵从小娇生惯养,她过去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后来落了难也没得到什么话本奇遇成为人上人,如今辛辛苦苦一整天也不过是勉强度日,实在是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去关心别人。
小丘村虽然诡异神秘处处透着不详,可好歹这里也算是给了她一处落脚的地方,她不是什么圣人,能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开口提醒陌生人,已经是她此时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月流烟揪着手指低着脑袋,心中有些愧疚,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燕飞秋比她略高些,长发披散肤色病白,一双眼漠然注视她良久后,蓦地翘起了嘴角,声音是十二分的愉快。
“你怕我。”
月流烟后颈突地一紧,像是被人猛地一口叼住了不设防的脆弱皮肉的可怜幼兽,连呜咽也不敢。
“你在这生活,瞧着似乎是十分怕这儿的人。”燕飞秋低低了起来,她幽幽道:“但你更怕我……更怕只见了一面的我。”
这多有意思呀。
燕飞秋眉眼弯弯,笑得十分欢喜。
她太久没见过活人,洛花风的反应她有些看够了,偏巧这关键处又出来个怜人的小家伙,此刻可以说是真心实意的想要逗弄一番且不存半点杀心;只是她在那鬼地方待得久了,周身气度与常人全然不同,燕飞秋眼中的玩耍,在月流烟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前,无异于毒蛇缠颈,恶鬼绕身,无形无迹无处不在的深切恐惧,如这挥不散吹不尽的幽幽冷雾,缓缓沁入月流烟的血肉骨髓之中。
红雾飘荡,将落入溪流的水桶拎了起来,重新送回月流烟的手中,她细白的手指拎着装了小半桶水的木桶,勒的手指发痛。
来自手指上真实的疼痛感,换回了些许微妙的清醒。
“我名燕飞秋。”
冰冷的手指似乎是刻意划过了月流烟脸颊上的疤痕,她轻言低语,眉眼之间一点真情实意的怜爱却反倒让人后脊发寒,月流烟战战兢兢不敢乱动,任由燕飞秋的苍白手指划过她脸颊上所有狰狞丑陋的疤痕。
然后,离开了她的皮肤。
“现在,”她笑眯眯地开了口,一脸好脾气的问道:“能告诉我你昨夜为什么让我不要来了吧?”
她现在,对这片地可是好奇得很呢。
月流烟咬了咬嘴唇:“……我若仍是不愿说呢。”
燕飞秋眨眨眼,嫣然一笑。“可你怕我呀。”
月流烟曾是万众瞩目的美人,知晓这世间世人对美人有多么仁慈宽厚,敬如天上月,护成掌心珠。
可这红衣女子,却像是全然不懂被人爱护敬慕是何等滋味一般,她不知道如何利用自己显而易见的优势,却又轻车熟路的放大了自身所拥有的另外一种更加可怕的东西。
如罪,如恶。
如不可窥测的深渊。
燕飞秋抚摸着月流烟细弱的颈子,指尖感受着她鲜活温热的生命力。
“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怕我吗?”
她像是说着什么最普通不过的俏皮话一样,对月流烟笑得眉眼弯弯。
月流烟喉咙发紧,却丝毫不敢乱动。
——仿佛,旁人对她的恐惧,对她来说才是最理所当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