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齐琛的住处,月流烟直到走远好久后才左右看看,垂着眼试探性的冲着自己的影子叫了一声:“……大人?”
街道冷冷清清,只闻夜风簌簌,无人回应她的声音,不远处悬挂的灯笼光亮通明,将她的影子向后无限拉长。
月流烟心中略有些空荡荡的失落感,可还没等她来得及迈出第二步,就见自己的影子向自己面前的方向缓缓眼神,浓墨深黑的人影裹挟黑雾翻滚而起,悄无声息地立在自己的面前,只露出一双雪白手骨垂在身侧。
女子已经有过一次经验,是以此刻只是脸色苍白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声音抖抖颤颤,却还能保证吐字清晰,语句连贯:“请、请问……我与您说话是否也可以相当于和那位大人说话?……毕竟您也算得上是她的影子?”
影子仍然没有说话,但它似乎是打量着月流烟苍白的脸色,直到她有些支撑不住内心的恐惧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月流烟攥着衣袖的手指跟着放松了几分,她稍稍舒了口气,抬手拢拢鬓发掩饰这自己的局促不安,低头羞涩道:“那便好……我现在要去将军府见我姐姐,也算是为那位大人想看的东西坐好下一步准备,我不过是个弱女子,将军府此时定是重兵把守,能否请您帮我进去?”
你不怕我?
影子没有说话,但是它的情绪却十分清晰地传递到了月流烟的脑海中。
女子愣住,许久才反应过来,失效摇头:“您有什么好怕的?甚至于那位大人也是,我怕她,却不曾真心厌恶她……天下人心,比她可怕的东西有太多了。”
月流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女子,不说别人,比起洛花风她都称得上一句见识短浅,可就算如此她也知道燕飞秋是远超世俗凡人想象的强大,强者月流烟并不是没见过,可大多与城府算计龌龊人心勾缠不清,如此纯粹的靠自身力量碾压一切完全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的强大,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让她着迷不已。
她恐惧燕飞秋,发自内心;可她敬畏燕飞秋,却也发自内心。
……你这话很有趣。
影子听了,似乎若有所思。
月流烟顿时生出一阵惶恐的紧张:“这话会冒犯吗?”
不,她只真心讨厌燕缙,别人如何评判她,她基本不在意。
先前小丘村见识过那么可怕的影子此时和自己对话,态度倒是出乎意料的耐心好脾气,这有些让月流烟顿时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慌乱,她不好开口安慰顺着话题聊下去,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合适,一时间思路混乱,只得极为僵硬的转移话题:“这……那,……大、大人,我们还是先去将军府看看吧。”
影子停顿许久,它外形极为肖似人形披着墨黑色的袍子,月流烟不敢认真打量它的模样,只瞧见大概是头的位置对着自己上下点了点,然后自己便是眼前一黑,足下失重,感觉像极了当时被燕飞秋裹在红雾里到处飞来飞去的五感尽失的空虚感。
不过这一次某种意义上比上一次不知所措的惊恐绝望好上许多,至少月流烟听着耳畔悉悉索索的种种诡谲低喃和仿佛自无限远处传来的谵妄凄厉的狂叫,竟还生出了某种诡异的安心感。
影子行动起来速度奇快,等到她反应过来,就被影子扔到了硬邦邦冷森森的石板上,她摸索地面,凹凸不平石板湿漉漉的阴冷,月流烟下意识抬起头四下环视,周围黑洞洞阴森森,陈旧老朽的木质家具边角处残留着黑褐色的痕迹,那是被拖行至此的“客人”不小心喷溅洒出的血。
月流烟眨眨眼,扶着膝盖站起来,终于迟钝的认出这是将军府废弃许久的地牢。
……不过,现下应当是被重新利用起来了。
上面的活人里没有带着煞气的女人,类似气息的只有这附近,你自己慢慢找吧。
影子传递完这个消息后便消失不见,大抵是藏匿进了哪里的黑影之中,无声地观望月流烟接下来的动作。
女子也不去多想,她四下环顾一圈,因为夜家地位特殊,历代侍奉的皇帝都默许了他们家可以私刑拷打从间谍口中夺取机密,老实说这一层的界线极为微妙危险,稍有不慎便是滥用私刑造成朝野上下动荡不安,可若是全然不管,那又不知道要错过多少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
月流烟曾来过这里几次,多少还记得这里的大致布局走向,夜家地牢一共上下一共三层,用来分别关押重要度不同的探子间谍或者是不好直接放在大众眼中的关键角色。就月流烟所知,第三层管得最为严密,层层枷锁更是专人轮班把手,交接的时候连一丝一毫的空档也没有,姐姐说第三层常年都是空的,可即使是空的也不曾放松,这许多年来连她也不曾被允许进去。
她循着记忆四处摸索着察看,第一层果不其然空空荡荡,所有牢房都没有人影,下去第二层稍稍费了些功夫但也没浪费太多力气,却仍然一无所获。
说来奇怪,这里素来是夜家最心腹的家仆部将看管,从来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的情况,可此刻自上而下空无一人,就连巡视看管的仆役也不曾见过。
月流烟缓步走过第二层,脚步停在了第三层入口的门外。
同样的,这里还是没有一个人。
她不愿意相信是影子故意捉弄她,也暂时不想考虑齐琛欺骗她的可能,若只是单纯以眼下的情景来推算,那么姐姐明面上是被皇帝牵制,实际上是被超越世俗的修道者抓住囚禁的可能性并不低。
因为信任自身的强大,所以对凡人自身的手段不屑一顾吗?
月流烟心里飞快思考着,试探性地推了推面前厚重古老的木门。
木门没有上锁,随着缓慢悠长的吱嘎一声,月流烟终于踏足了这从未来过的第三层。
黑漆漆的门后,不见一点光亮,影子此刻竟极为体贴从不知道哪里掏出来一盏明亮的精致宫灯,直接塞到了月流烟的手中让她照明。
月流烟沉默片刻,还是对着被照应出的满墙晃动的黑影轻轻福了福身子,无声道了句谢。
她脚步很是缓慢却极为清晰,里面尚且还没看清是什么情况,便先听到一阵清脆的铁链晃动声,姐姐夜遥夕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砂砾摩擦过声带一样粗糙难听——那是在战场上生生吼坏的嗓子,多年以来,月流烟早已习惯了她的声音。
“李大人不是刚刚才来过一次,怎么,没在我这区区蝼蚁这儿讨到好处,心有不甘又折回来了?”
月流烟脚步顿住,她尚未来得及开口,眼眶便先是一酸,泪珠扑簌簌的跟着掉下来,浸湿了自己的面纱。
……太好了。
还活着。
姐姐,她真的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