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装什么死呢,给老子起来!”
头皮一阵剧烈的疼痛,赵珏睁开了眼,尚处在混沌的意识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巴掌打偏了头。
嘴角干涸的血迹又被新鲜的血液覆盖了。
啊,这场噩梦还没结束吗?
又是一脚踢在腹部,他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
究竟已经昏过去多少次了?十次?二十次?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确切的次数了。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昏过去。
“于大哥,别打了,别打了,澄光已经受伤了······”
耳边的声音嗡嗡的听不真切,但他还是认出了安成的声音。
那时,真正的温阳是什么心情呢?她有没有后悔救了安成呢?
赵珏不得而知。
这些时日里,在赵珏的“探路”帮助下,这伙盗墓贼不仅无一人伤亡,而且顺利来到了皇陵的北殿。
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眼看就要唾手可得,所有人都兴奋不已,甚至已经开始讨论财宝如何分配的问题。等到三条墓道摆在眼前时,盗墓贼们更是眼放金光,大梁最有钱的三个皇帝都在这里,当然是每一条都要去,将财宝一网打尽才不枉此行。
北殿?真是熟悉啊,赵珏茫然地想。
最先选上的是西路,老于推搡着赵珏先行探路。
经过连日的受伤、殴打,赵珏早已没有反抗的力气,就连维持人形都是勉强,若是化为宫灯,就要冒着神形俱灭的风险。
果然,踏上西路的瞬息之间,脚下寸寸断裂,赵珏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速坠了下去。
感知到猎物的气息,洞底的群蛇兴奋地发出“嘶嘶”声,几乎是直立起来飞扑上去,无数条蛇赵珏身上钻,性子急的甚至已经一口咬了上去。
前几日还没有恢复的伤被连皮带肉撕扯下来,露出了森森白骨,白骨上又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新的肉,之后再被蛇咬去。
赵珏没有尖叫与悲鸣,经过这几日的“探路”,这种事已是家常便饭,那群盗墓贼有时甚至会为了财宝,故意置他于险境,在他们看来被机关伤了也无所谓,只要没死就成。
还好,妖比人结实多了,不会轻易死掉,伤口愈合速度也比人快多了。
尽管有内丹护体,伤口迟早会愈合,可这痛苦却不会被消除。
究竟是眼下万蛇噬肉更痛,还是之前万箭穿心更痛,亦或是更早之前烈火焚烧更痛······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如此痛苦呢?是因为是妖吗?是因为救了安成吗?
血与泪缓缓涌出,既为了自己,也为了这梦镜中的温阳,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
终于,确认下面的确没什么财宝后,他们将他拉了上来。
安成脱下自己的外罩,裹住露出白骨的赵珏,不敢直视那双灰暗黯淡的眼。
盗墓贼讨论了半天,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放弃西侧的墓室,接下来便是北路景帝的墓室。
依然是无处不在的机关与陷阱,重伤之下,赵珏身体反应慢了不少,许多陷阱来不及也避不开。
旧伤又添新伤,新伤未愈又添伤,这具宫灯化就的身体已到了强弩之末,身上没有一片好肉。
进入景帝墓室后,这群贪婪的盗墓贼大失所望。
曾开创“安景之治”的梁景帝,在位时百姓富足,商贾云集,国力强盛到了极致,堪称一代明君,可死后的墓室却寂寥得可怜,非但没有金银珠宝做点缀,名人字画做陪葬,居然一件像样的装饰品都没有。
也许这位明君已经料到了百年后会有一群不速之客前来拜访吧。
又没有捞到什么油水,几人直呼晦气,转身便要走,却偏有一人注意到景帝画像前的一只小小的香炉,见同伴无人注意,便要将香炉卷进衣袖带走,苍蝇再小也是肉嘛。
然而,在手指触到香炉的一瞬间,整个墓室光芒大盛,所有人忍不住闭了眼,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是变了样子!
血汨汨地从被洞穿的地方流出,仿佛已经感知不到痛苦,温阳冷静地将箭从骨折的左手臂拔出,一个反手便射向又准备启动机关的几只蝙蝠。
一击即中!三发毒箭无一落空,甚至每发箭上串着两三只蝙蝠,八只蝙蝠瞬间殒命,其他蝙蝠纷纷散开,唯恐下一个目标是自己。
温阳昂起头,对逃开的蝙蝠高声说道:“我现在赶时间,没空跟你们耗。来做个交易吧,放我们走,我会打开北门,外面大把的食物供你们享用,可若是执意要吃掉我们二人,临死前我必会让你们全军覆没。”
说完,她半是威胁的拿起红绸,作势要抽。
吸血蝙蝠在空中四处飞舞,似是在商量,片刻后,它们好像达成了一致,重又飞回墓顶,聚集在一起,绿森森的眼睛直盯着二人的位置,却再也没有发动攻击。
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这群蝙蝠也懂得这个道理呢。
温阳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抱起赵珏,小心避开墓道的机关,向北门行去,背后,数不清的蝙蝠隔着一段距离默默尾随。
脖子处的绳索一股大力传来,赵珏被拖了过去,绳子逐渐收紧,勒得他喘不上气。
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却看清了面庞狰狞的少年。
是安成。
此时的安成仿佛换了一个人,既没有农家的憨厚阳光,也丝毫不见之前的愧疚不忍,反倒是一脸杀意,他骨节泛白,手臂上青筋暴起,不断收紧手中的绳索,竟是要直接绞死赵珏。
赵珏拼命挣扎,腿不停乱蹬,手在脖颈处抓出一道道血痕,可气力却不可避免的越来越小。快要失去意识之际,忽然感到脖子一松,他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耳边传来的厮杀声不断,简直让人以为身处地狱。
不,或许比地狱更加残酷。
赵珏支起身子,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血肉横飞的画面,原本互相扶持的伙伴转此刻如仇人相见,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向对方冲去,没有武器的便用肉搏甚至如野兽般互相撕咬,所有人都疯了,仿佛不认识其他人了,也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痛,只一心想着要将对方打倒,哪怕对方已经奄奄一息站不起来,也要扑上去给予致命一击。
不远处,安成与老于正厮打在一起,刚刚正是老于打断了安成,间接救了赵珏一命。
赵珏一点一点挪动身子,逐步远离这群杀红了眼的贼人们。
他瘫坐在地上,仿佛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些曾利用他的恶魔们一个个自相残杀。
不,地狱又如何,反正对他来说,地狱和现实没有什么分别。
思绪飘忽间,赵珏隐隐约约在虚空中看到一个头有龙角,毛发卷曲,眼如铜铃,鼻尖高耸,似狮似龙的小兽,它在空中腾云驾雾,看到下面地狱般的场景,露出一个狰狞的笑脸。
是这家伙搞的鬼吗?
赵珏伸手去捉,却被它逃了去。
温阳曾说过,每个墓室都有镇守的神兽,兴许这家伙就是景帝墓室镇守的神兽。
避开厮杀的几人,赵珏艰难地循着虚空中的轨迹追逐着所谓的神兽,直走到了墓室的尽头。
那里,景帝的画像依旧挂在那里,地上却有一只被打翻的香炉,赵珏伸手去捡,然而,手触到香炉的一瞬间,脑中如有一口大钟重重敲响!
苍老浑厚的声音不停回荡:“皇室血存,非梁皆灭!皇室血存,非梁皆灭!”
这便是守护皇陵的神兽的力量吗?
赵珏头痛欲裂,立即松开了香炉,莲花座的香炉倒在地上,烟雾愈发浓了起来,盖上的小兽脸上竟有一丝嘲讽的笑意。
不过一刻钟,厮杀声便低了下去,大部分人已经倒地不起,魂归阎罗,残忍的大混战后,只剩下四个人还在苦苦支撑,赵珏,安成,老于,还有这伙盗墓贼的头目,老大龙格。
龙格是个四十多岁的莽汉,体型高大,身体健壮,就算已经遍体鳞伤,一把大刀仍是舞得虎虎生风,看到赵珏的身影,当即挥舞着大刀攻上前来。
赵珏左躲右闪,好几次差点被砍个正着,与他对战,没有兵器且有伤在身的赵珏相当吃力,仅能一味躲开,根本无法展开几次有效的攻击。
而在另一边,安成与老于两人均已是强弩之末,老于在混战中被砍下了双脚,安成则是腹部受伤,内里的脏器都露了出来。
两人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只顾挥舞手里的刀剑,想要先一步致对方于死地,几次来回之后,终于,以安成刺穿了老于咽喉为结局。
安成浑然不觉,像是为了保证老于的死亡,不停在尸体上刺了一刀又一刀,脸上已被血染红,宛如修罗恶鬼。
直到把老于看成看不清人形的样子,安成才终于确认老于死亡,他转身,看向仍在对战的赵珏与龙格,提刀,一步步走来。
一对二,根本没胜算,赵珏心中连声叫糟,没想到安成却扑向了龙格,与龙格缠斗在一起,两人手起刀落,下手毫不顾忌。
果然是都疯了。
赵珏穿着粗气,坐在地上,没有力气逃。
龙格气势惊人,威猛强壮,本以为他会不费吹灰之力了结安成,没想到,安成瘦弱的身体却是敏捷无比,一次次躲开攻击不说,每一刀更是瞄准龙格要害刺去。
渐渐地,原本受伤更重的安成竟然占了上风,龙格被先后刺中了跟腱、心脏、咽喉、眼睛······
最后,小山般的身体轰然倒下,安成赢了。
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吧?赵珏握紧捡来的的刀剑,慢慢起身,内心是十二分的戒备。
仿佛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安成站在那里,垂首不动,迟迟没有攻击的迹象。
赵珏疑心他已经死了,一步步靠近那个伤的不成样子的少年,打算一击制敌。
却见安成猛地抬头,望向提剑的赵珏,嘴唇上下阖动,吐出两个字:“澄光。”
他恢复神智了吗?
赵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不由后退半步,半信半疑地看向安成。
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正往外冒血,内脏、肠子被拉出体外,撒的地上到处都是,就连他的脸也被削去了一半,原本俊秀清爽的脸庞此时如地狱爬出恶鬼一般,阴森可怖。
但此时,他那仅剩下的一只眼却缓缓流下一行眼泪,安成嘴里喃喃道:“澄光,澄光,对、对不起,是俺,是俺错了,澄光······”
随后,不知眼里看到了什么,安成勾起嘴唇,露出所剩无几的几颗大白牙,脸上绽放出一抹释然的笑容,仿佛仍是那个初遇的阳光少年,旋即,刚抽条的瘦弱身躯轰然倒地。
安成,去了。
手中刀剑当啷落地,赵珏无力坐倒在地,他揪住胸前的衣服,忽然觉得眼前发黑,喘不上气,心里却有一处豁然开朗,他恍然大悟。
所有的一切并不是梦啊,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真实存在的,都曾哭过笑过,曾真切的活过,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们都是温阳的记忆啊。
在温阳与自己相遇之前,她早已有一个名字。
意识逐渐远去的瞬间,赵珏不由叫出了那个被她遗忘的名字:“澄光。”
“嗯?”好像听到了怀里的孩子说话,温阳低头去听,却再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温阳没有在意,重新铆足全身力气,用力推向北门,多年未被使用的大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一点一点被推开了。
此时正值子夜,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万物休眠,山河静寂,唯有天上星辰满布,点点闪烁,银色的光带横亘南北,仿若一条流动的大河,浩瀚的星空下,她如一粒小小的尘埃,渺小又不值一提。
五百多年了,她终于离开了,终于自由了。
温阳不由惊叹自然的壮美,同时,泪流满面。
眼前的漫天星光是此前她从未见过的景色,恐怕也是今后她再也无法忘怀的景色。
那一刻,她从中体会到一种不可抑制的孤独感。
绝美的景色无人分享,只此一次的心境无人诉说,这样的时刻,想必今后还有很多。
此夜过后,她要一个人,自由、孤独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