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紫苑她······快要不成了。”
三日里,观星殿陆续殒命的太监宫女不少,紫苑已经是第七人了。
身为贴身服侍赵珏的宫女,紫苑发作的最早,不过她身子骨向来好,硬挺了三天,直到今日,才终于被判下了死刑。
和香草不同,紫苑毕竟和张宏全是老乡,他们之间的情谊要比旁人厚重些,张宏全来报信时,声音里带了一丝悲戚。
身上的毒刚发作了一回,赵珏发颈浸了水似的,他抻了抻发麻的手臂,哑声说道:“带我,去见她。”
张宏全没有劝,应了声是,拿出衣物为赵珏换上。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隐身的温阳坐在窗台,翘着腿,叹气道:“今日才第四天,已经是第七个了,小珏儿,你这又是何必呢,你的命现在比火柴打出的火苗还要弱,一阵风吹来,就熄了,这时候还操心他人的生死做什么。”
赵珏脸色平静,的确,现在的他虚弱无力,就连衣服的扣子也需要张宏全代劳。
年仅七岁的孩子不到张宏全的腰部,现在更是因为体内毒素的折磨瘦了一大圈,张宏全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抱起,正好听到瘦小的孩子低声说道:“总归,他们是因我而死的。”
张宏全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最初搬到观星殿的时候,太监宫女哭天抢地的,都想要出去,外面的侍卫就地斩杀两个人后,才安静下来,认命收拾自己的东西,找了房间住了下来。
三皇子住的那间有人事先打扫过,尚且能住人,其他的都是一间比一间破败,根本由不得人挑选,他们心里也清楚三皇子失势了,毕竟干出那等毛骨悚然的事,惹皇上厌弃是理所应当的,他们没有时间抱怨,只求住的能离三皇子的寝殿越远越好。
圣旨里说是让三皇子在这里养病,可是消息早已在私下传开,据说是三皇子身上染了毒,这毒不仅毒性强劲,还能传染!照顾三皇子的宫女香草就是被传染了,从发作到死不过一天!
没有人不怕死,更何况是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危险,所以他们都默契的避开了三皇子的寝殿,也尽量避开那些近身伺候过的太监宫女。
流落在这里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三皇子捱不过体内的毒,尽早殡了天。
大梁不兴殉葬,甚至为显示皇恩浩荡,会将昔日伺候过的旧奴放出宫去,免得勾起其他主子的哀思。不愿走的会被降一等,发配到别的地方。他们这种情况已经不奢求能被放出去了,只要没被传染上,留得一条命在,不管是在宫里,或是在行宫里,刷马桶也好,洗衣洒扫也罢,反正就是干那些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只要能活下去,能保住一条命在也是好的。
所以,几十双眼睛盯着寝殿,心里盼的只有一件事,他们心里求了又求,从观世音菩萨到财神爷,都求了个遍。
可惜,不管哪个神佛都没实现他们的愿望。
第一天夜里,紫苑就发起了高烧,她想到了香草临死前的样子,害怕的要命,夜里便想要逃出去,被羽林卫拦下后,便心灰意冷,回去等死。
和她同住的宫女吓得不敢回屋,跑到了别的地方睡了一晚,到了早上,屋子里三个宫女全都发起了高烧,不到中午便一个接一个的去了,还是紫苑撑着身子把他们埋了。
太监那边听说了,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不敢迈出院门一步,张宏全更是被他们排斥的厉害,根本不如他靠近,就是来送饭也被他们打了出去。
饶是如此千防万防,毒还是无声无息侵入了。
第二天夜里,一个年纪小的太监被发现发了高烧,当即便被几人扔出了屋子,任凭他在屋外哀求哭喊也无人理会。
那晚赵珏听到声音,命张宏全将人带回来,张宏全去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小太监许是绝望至极,投了枯井自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张宏全以为七岁的孩子会哭,然而他没有,像是往日听到下人要为他更衣洗漱般,乖巧的应了一声,表情平静,接受了现实。
只是在张宏全转身退下时,床榻上的小人犹豫着,问道:“宏全,你,你不怕吗?”
不怕死吗?不怕被我传染吗?
张宏全抬起头,背脊依旧挺直,面貌平凡的男子眼里是一片平静,他回答道:“奴婢自然是怕的,任何人都怕死,都想活着,奴婢也是一样。可奴婢也知道,任何人最后都会死,时候早晚罢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也躲不开,奴婢没有逆天改命的能力,只能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说完,他行了个礼,带上门,退了出去。
门内,一个女声不客气地嘲笑道:“什么传染,都是胡扯,你怎么就是不信我说的话······”
第三日下午,又有两名太监被发现死亡,却不是死于毒发,而是被其他几名太监联合绞杀的,只因这两名太监是昨日那自杀的小太监最后接触的两人,其他几名太监担心这两人也被传染上,于是不由分说便将二人绞死了。
短短的三天已经死去了六人,守在门口的羽林卫将情况汇报给了上头,又掀起一波恐慌。原本想要为三皇子求情的后妃和大臣,就此沉默了,任何提起观星殿的人,眼里既惊又怕。
夜里,武成帝服下国师调制的丹药,宣了顺妃。
顺妃也算是贴身照顾过赵珏的人,自香草暴毙后也担心自己被传染,日夜时刻祈祷,好在国师玉霄子替她把脉后,说上天保佑,娘娘玉体珍贵,并没有被感染,垣微宫里有嫌疑染上的也早已被赶到了观星殿。
即便如此,顺妃依旧不放心,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把第二个也赔进去,听说观星殿三天里死了六个人,她吓得坐立不安,将五皇子一个人拘在屋里,只许从未接触过三皇子的宫女服侍。
担心皇上会忌讳自己,从此疏远了她,顺妃听了荷青的话,表现出一切谨听皇上安排,绝无怨言的识大体的懂事模样,这几日从未出现在皇上面前,哪知今夜皇上召见她,不知是吉是凶,她心里惴惴不安。
“爱妃,珏儿他,原本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武成帝扶住想要行礼的顺妃,叹息着说。
顺妃身形一颤,鹿一般的眼又湿润了,她哽咽着,张了张嘴,似乎是想为自己的儿子解释什么,脑子里却又清楚地知道如今不是求情的时候,她咬了咬唇,最后还是说:“不,是珏儿有个好父皇,皇上怜惜他年纪小,没有降罪于他,臣妾只怪自己平日里管教不够,那日没有及时拦着他,才让他铸下大错。”
武成帝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这事还是要怪太子和琉儿,他们已经不小了,还有萧皇后,是朕欠你太多啊。”
顺妃不敢附和,她忍下心头的委屈,故作坚强地安慰道:“不,这都是命,是珏儿命该有此一劫,皇上切不可自责。”
武成帝长叹一声,似是认了她的说法,揽过顺妃瘦削了不少的肩膀,说道:“眼下更令人忧心的是珏儿,你应该听说了,观星殿里的事。”
顺妃心里咯噔,她不知此时提起观星殿是何意,按捺下心里的恐惧,顺着皇帝的话,说道:“是啊,臣妾听了,也觉得害怕极了,幸好皇上您龙体安康,不然臣妾真是万死不能赎罪。”
武成帝握住她的手:“有玉霄在,没事的,不用害怕,朕担心的是另一件事。珏儿在皇陵里,嗯,在皇陵里发生的事现在知道的大臣还不多,朕也严令所有人不得说出去,但是照现在发展,被传染的人愈来愈多,大臣们愈发害怕,若是引起恐慌,将此事宣扬出去,珏儿的事就成了天下的丑闻······”
顺妃怔住,还未明白其中暗含的意思。
“朕问过玉霄,没有药引,此毒绝对无法拔除,但那药引需要的十味药是世上最难寻得的稀有珍品,须要几十年才能收集齐全,珏儿等不到那时候,而且只会越来越痛苦,朕实在是不忍,与其看到珏儿剩下的时间里每日受这般折磨,倒不如,不如早日让他解脱。”
早日解脱?
顺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被冰冻住了,寒气从脚底升腾,直漫到了她的心里。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能跑能跳,聪明懂事的孩子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要摇头,想要说不,想要劝皇上改变心意,脑海里却浮现了荷青的话,还有瑜儿的笑脸。
她恍然明白皇上说这些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让她有个准备,避免今后心生怨怼,仔细想来,继续拖下去,不仅珏儿受罪,行宫里的所有人都担惊受怕,如果传染而死的人数继续上升,传到民间,将是皇室惊天的丑闻!有了这等丑闻,她的瑜儿今后又该如何自处?瑜儿一天没有出头之日,萧皇后便会一直拿捏她们母子,直到死。
良久,武成帝简直都要疑心顺妃伤心过度昏过去了,却听到那软糯柔弱的声音里,掺杂着悲痛与委屈,低声应道:“皇上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臣妾又何尝不是?臣妾也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若能早日解脱,珏儿心里定也是感念父皇的。只是,臣妾忧心皇上日后想起今日会责怪自己,臣妾要皇上答应,今日的决定乃是臣妾为爱子所求,与皇上没有关系。”
看到顺妃强忍心痛,眼泪断了线也要讲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武成帝心里软成了一片,搂住她又是一番安慰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