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夏和罗素素逃跑的事情让陈铭感到很难堪。
他发微信问洪夏:“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家啊?”
洪夏的指尖在屏幕上停悬了良久,输入框里的字打了删,删了打,最后回了句:“家里临时有事儿,所以得早点儿回来。”
陈铭说:“那你也应该告诉我,我妈第二天还做了你们俩的早饭呢。”
洪夏想赶紧跳过这个话题,手机上给陈铭点了个王者荣耀的游戏邀请过去。
那个时候王者荣耀游戏刚刚推出不久,陈铭不仅学习好,游戏也打得好,弹吉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也依旧战无不胜。他喜欢打射手的位置,洪夏就选辅助,什么都不用想,满场追在他屁股后面给他加血,也能一路上分。
赶上快过年了,商城里新出了好多英雄的新春皮肤,洪夏截图了几个皮肤发给陈铭:这几个皮肤你说买哪个好啊~
“买了皮肤也就只能加10点战斗力,你打那个位置,没什么输出,裸奔都没事儿,我罩你!”陈铭回道。
“他不是应该说……你喜欢哪个皮肤,我买给你么?”洪夏打电话对罗素素絮絮叨叨地复述着。
罗素素在电话那头把嘴里的松子磕得嘎嘣响,一副早就料到的语气,“这不是很正常嘛!这种事儿也值得你浪费电话费。他要跟你说,我给你买,那还值得你跟我掰扯掰扯。”
“我觉得你对他有偏见。你是不是和你那宝岛奶狗在一起久了,看不上大陆产的了?往上倒三代,谁家还不是农民了?”洪夏嘴上不满。
“洪夏同志,请你端正一下你的个人态度,现在不是争论台湾产和大陆产的问题,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产地不重要,产商才重要,生产技术决定产品质量,产品质量决定产品价格。很显然,陈铭的产商就略逊一筹,因为他们家一个生产线上要生产四件产品,工人数量有限,时不时还要工作时间酗酒,你说这质量能好么?”罗素素侃侃而谈。
洪夏细细琢磨了一下,似乎是很有逻辑的样子,“这话谁说的啊?”
“当代优秀思想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理论学家——罗,素,素。”
第二天,洪夏就在王者荣耀里开了个小号,然后买了7套新皮肤,周一到周日轮番换,不带重样的,彻底过了瘾。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上高一的时候,那个时候还没有王者荣耀,自己喜欢玩的游戏叫QQ飞车,当时QQ飞车开跑前有一段加载时间,屏幕上就会有大家的角色站出来跳舞,穿得最贵的那个人就可以站在最前面,后面裸奔的人只能给前面的人拍手。
很幼稚是不是?
但是洪夏特别喜欢,毕竟每个女孩子都可以把所有游戏玩成奇迹暖暖。
然后那年过年,张小言攒钱给她在游戏里买了一件特别好看,特别昂贵的套装,从头到脚,粉粉嫩嫩的,还有忽闪忽闪的翅膀。
然后,洪夏的角色就可以在开场舞里一直站在最前面。
那一天,洪夏用ipad和手机开了个王者荣耀1v1单挑的房间,里面是她裸奔的大号,和穿着华服的小号。
大号对小号说:“你真虚荣。”
小号对大号说:“你真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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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总是记吃不记打。
2016年2月12日,陈铭来到了洪夏的城市,他说来陪她过情人节。
那个时候从陈铭的老家到洪夏的老家,机票要1000块钱,可是他还是来了,洪夏特别感动,觉得自己前些日子为了区区100多块钱的皮肤和陈铭怄气,太幼稚了。
陈铭在网上订了洪夏小区门口的一家快捷酒店,酒店有点儿简陋,洪夏跟着他进到房间放行李,屋里铺面而来一阵淡淡的霉味儿,她瞥见酒店的床单下摆还有个烟头烫出的洞。
“咱们出去吃饭吧,我都要饿死了!”洪夏不想在这样的房间逗留,朝他撒娇道。
于是,两个人去了洪夏高中母校对面新开的商场,洪夏一路喋喋不休:“现在的小屁孩可真是太幸福了,想当初我们上学那会儿,这周围都还没招商引资呢,什么都没有,当时我们想开个小灶都没处去,就只能去校门口那个馄饨店……”
兴冲冲地说到馄饨店,洪夏忽然噤了声。
“怎么不说下去呢?”陈铭歪头看她。
“没什么……我现在已经看不上馄饨店了,一点儿都不好吃……走!咱们去买新衣服去吧!我还没怎么逛过这个商场呢!”洪夏连忙转了话题,拉上他绕着商场走了起来。
她随便挑了家店,进去拿了几件衣服去试衣间试,陈铭坐在外面的沙发等她。
洪夏换好了衣服走了出来,一旁的导购小姐便凑了上来,夸她气质好,夸她身材佳,夸这件衣服有多么多么衬她。
那个架势仿佛这个店里放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洪夏失散多年的苦命儿子,她要是再不带回家那就是丧尽天良,枉为人母。
奈何洪夏这人耳根子软得很,只要别人夸她好看,绝对二话不说掏钱,罗素素说她这种人,放到以后,那就是中老年上当受骗预备阶级,社区居委会主要关爱团体,街道派出所重点保护对象。
当然,洪夏觉得罗素素也没好到哪儿去,她上个星期还因为屈臣氏里的阿姨说她脸上的黑头都超过5个了,而在里面一口气横扫了50片清洁面膜。
总之,洪夏是听不得别人夸她美,罗素素是听不得别人说她丑,两人凑一块儿,绝配。
洪夏晃荡着身上的衣服给陈铭看,陈铭悄悄拉她到一边,把手机递到她的眼下。
屏幕上是这家店的天猫店,陈铭说现在还在年货节活动里,首页有满1000减200的券,店里没有,在网上买合适。
“哦……”
洪夏轻轻推开了陈铭的手机。
关于薅资本主义羊毛这件事,她和罗素素总干。那会儿为了占天猫双十一的便宜,把各种津贴满减都用上,俩人能猫在被窝里乐此不疲地拿着计算器按上一晚上。
当时洪夏还做过一件特别缺德的事儿:店里买3件打8折,她凑不出来单,就把一件衣服S/M/L三个码全给买齐了,然后退了2件回去……
女人有的时候真的很作,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自己薅羊毛,不允许男朋友当着外人的面说:这只羊,我们去网上买吧。
那一刻,洪夏觉得身上的衣服,忽然就不美了。
陈铭看出了她脸上的失落,马上改口说:“你要是喜欢咱们就买!”然后便到银台结账去了,洪夏站在他旁边,刷完卡后,瞥到了他的手机来的银行短信:
支出1899元,余额还有389.55元。
然后,两人又去吃了商场里的一家日料店,服务员一直在推荐一个380块钱的刺身拼盘,说是这家店里的招牌。
洪夏看了一眼陈铭,说:“我不喜欢吃生的,容易拉肚子。”
陈铭说:“我也是。”
点餐的过程洪夏默默扫着菜单,记着价格,在心里悄悄算了一下,加起来应该一共是278块钱。
饭吃到一半儿,洪夏借着去洗手间的由头,一个人跑到前台去把账结了,然后才深呼了一口气。
她不想让陈铭把卡里的钱,花到只剩100块。
从洗手间回来以后,洪夏给陈铭转了个2333块钱,刚好抵了她刚刚买衣服花的,她说这是新年红包,祝他2333开开心心。
陈铭的脸色一沉:“你是不是因为买衣服的事儿不高兴了?从刚才你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没有啊。”
“你是不是嫌弃我穷?”
“没有啊。”
“你是不是后悔了?”
“没有啊。”
死亡三连问结束之后,陈铭忽然站起身来,叫服务员买单,服务员说这桌已经买过了。
他气呼呼地看了一眼洪夏,拿起衣服转身就走了出去。
洪夏心中无语,但想着自己怎么着也是花了钱的,于是便把罗素素叫了出来,清理残局,在罗素素到来之前,她叫服务员把她推荐的那个380块的刺身也一并上了。
等待罗素素的过程中,手机一震,洪夏低头一看,2333块钱的转账已经被对方确认收款。
洪夏对罗素素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你说的那种感觉了。”
“什么感觉?”罗素素问道。
明白了“是金子总会花光”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干什么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和这个庞大世界进行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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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14日,情人节。
陈铭给洪夏拿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躺着一只戒指,洪夏看了一眼,上面还挂着标签,480元。
而她给陈铭买的礼物直接邮寄到了学校,是一把吉他,她本来是希望陈铭别再用他前女友送的吉他了。那把吉他,她挑了很久,2900块钱。
那一瞬间她好讨厌现在的自己,仿佛干什么都要用阿拉伯数字去衡量,去比较,去自我说服,再自我宽恕。
她问罗素素:“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世故?你说我错了吗?可是我觉得这样好累啊。”
罗素素说:“你没错,在一段关系里小心翼翼、惴惴不安,为了你的自尊,和他的面子惶惶不可终日,你图什么呢?何况你根本不喜欢陈铭了吧。”
“无论陈铭还是陈灿,都不过是为了消弭张小言他妈带给你的阴影,仿佛这世界上只要有一个比张小言强的人,喜欢你,你就可以说服自己,你和张小言分手,不是你配不上张小言,是他配不上你!”
洪夏听得一愣。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胡没胡说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你知不知道咱俩晚上睡觉,你说梦话嘴里叫的都是张小言的名字啊!我说姐们儿,你这坎儿是过不去了是吧!”罗素素语气激动,愤然道出。
洪夏让她别说了,她听得扎心。
“可我不喜欢又怎么样呢?喜欢又怎么样呢?就那么一个因为他妈反对就把我忘个一干二净的人,早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的人!我能怎么办呢,我还能怎么办呢!我走不出去我有什么办法啊,我日子难道不过了么!可我的日子为什么会过成这个样子啊!”
那一天,她终于可以对陈铭说出那句话:“我们分手吧。”
语气平淡,不带一丝波澜。
陈铭听完,露出了一副洪夏从不曾见过的样子,他气急败坏地跳脚,用凶狠而轻蔑的语气,骂她拜金,骂她虚荣,骂她就因为自己在情人节只送了一个925银的戒指就要和自己分手。
情到深处,甚至脱口而出了一两个刺耳的脏字。
那一瞬间,洪夏再也想不起十大歌手舞台上那个会发光的翩翩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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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夏叫罗素素出来唱K。
她说,以前她觉得陈灿和陈铭就是她床前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
现在才发现他们不过是那碗边的白米粒,墙上的蚊子血。
“我要放弃挣扎,乖乖认命了,可能我这辈子的姻缘线已经被张小言给剪断了,没救了。我要改走事业线了,好好学习工商管理,兴许以后还能给人家管管婚恋介绍所,三十岁的时候抱抱老板的大腿给我走个后门。”
罗素素安慰她:“别这么想,这是意外,可能是你上辈子投胎转世的时候,一脚踩了老陈家的祖坟了呢,才让你遇上这么俩人。换个别的姓的也许就好了。”
洪夏叹了口气:“就这仇这怨,我可不止是在人家祖坟上踩了一脚了吧?我怀疑上辈子我可能是在人家坟头蹦了个迪。”
说完捧着话筒继续鬼哭狼嚎,“你说我怎么就看上陈铭了呢!”
罗素素直白道来:“猪油蒙了你的眼。”
洪夏苦笑了几声,跟着林宥嘉的原声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我望向你的脸~却只能看见一片虚无~是不是上帝在我眼前遮住了帘~忘了掀开~”
她忽然想到2011年,开年的那个寒假,她在张小言家里看外国原声电影,被他一把遮住眼睛的样子。
后来,她渐渐领悟到,那个在她眼前遮住了帘的人,不是上帝。
而是张小言,一直都是张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