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虞山虽毗邻南海,草木长青,但那也只是对于山下而言。
入冬之后,云上主峰,便寒风阵阵,若不是映华宫灵气鼎盛,山顶草木怕是早挨不住了。
今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下了一场雪,后庭梅树上,薄霜未散。
步清风寻到自家寡言少语的师妹时,她正蹲在池塘边,肩上的桑桑也低着头,不晓得在做什么,只远远飘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肉香?
“渺渺师妹,你在……”他怀着一颗求知若渴之心凑了过去,而后,就见一簇明晃晃的火焰下,躺着一条半熟的白尾鱼,而他那瞧着又乖又好欺负的小师妹抬起了她波澜不惊的眼,幽幽地望了过来,那眼神……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你在作甚?”
他几乎是从嗓子眼深处硬挤出了后半句。
云渺渺下意识地先看了看他的脸色,又低头看了看手里半熟不熟的鱼,似乎陷入了沉思。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面无表情地开了口:“我看这鱼泡在池塘里一动不动,像是快要冻死了,便想让它暖和暖和。只是火候没控制好,我走了一会儿神,就闻到了香味……”
步清风:“……”
若是他眼神尚且好使的话,眼下她正烤着的鱼,是师父养了八百年的白枭仙鲤吧。
这池中终日用灵气护着,拢共才养活三条,师父可花了不少心思呢。
“这鱼……”他看了她一眼,艰难地解释道,“非寻常鱼类,它是要冬眠的,据说千年之后,可能会化为蛟龙。”
“啊……”云渺渺手中的火噗地熄了,再看看手中显然已经死透了了鱼,面露难色,“可这样的……应当也变不成蛟了吧。”
“……”
起初她真的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救活”它,哪成想它一动不动,她越烤越香……
听闻这是师父养的鱼后,她就有点没底了。
虚归虚,她还是扭头看了自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师兄一眼。
“师兄,你……会做鱼么?”
步清风浑身一颤,焦虑地望着她:“师妹,映华宫可不让杀生的,况且我还在辟谷。”
你这样诱人吃鱼,不大好吧。
她提着鱼尾巴皱了皱眉:“可这么半生不熟的将它晾在这,浪费且不说,回头师父晓得了,可如何说?”
白枭本就是仙鱼,平日里瞧着懒散,明明火毒不侵,这会儿愣是被她烤出了油光,鲜香扑鼻,饶是他这个金丹期的修士也不由得为之暗暗吞了吞口水。
“本心笃定,吃什么又有何干系,师父不也常说道心自在么。”云渺渺一脸平静的补了一句,“师兄,你看这鱼,它像糖醋的,还是清蒸的?”
说这话时,步清风觉得她的眼神同这条鱼简直一模一样,不免有些动摇。
迟疑之际,她竟然已经麻溜地将火生好了,一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这也不是头一回被师妹拖下水了,踟蹰片刻还是上前,帮她烤鱼。
“下不为例啊。”他叹了口气。
云渺渺一面应声,一面从怀里摸出一把扇子,在旁煽动。
步清风一眼认出这把扇子:“这不是昼白师妹的羽裳扇么?”
她淡淡“嗯”了声,又拿出一只布袋来,从里头摸出了油盐酱醋和一双碗筷,桑桑歪着脑袋,冷眼看她如何折腾。
步清风目瞪口呆:“……乾坤兜?渺渺师妹,你借了这么多法宝?”
这些虽算不上上品灵宝,但也是门中叫得上名儿的宝贝了。
“不是借的。”她说着,又摸出了几枚灵丹,给他当作料,“同她们换的。”
“那何物换的?”
她唔了唔:“画。”
步清风皱了皱眉。
他晓得她画工不错,映华宫清净,这些年除了法术之外,能用以消遣的也就如此,她曾给他画过一副丹青,颇为传神了。
只是没想到,她能用画来换灵宝。
“什么画?”他不由得心生好奇。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师父的画像。”
“……”
“静坐与半卧的最是受欢迎,干站着的稍次些,女弟子尤为中意,也有几个师兄弟来买……来换过。”她颇为认真地盘算起来,一旁的步清风已经开始打磕巴了。
小师妹你别以为我没有听到那个“买”字噢!
“她们要师父的画像作甚?”
“不知。”她唔了一唔,坦然道,“不过我听闻修为上乘者鬼怪妖邪不敢近身,更有招福纳寿庇佑安康之能,师父的修为,乃鼎盛大乘,她们许是……拿去辟邪的?”
“……”
“师兄若是也想试试,盖改日我再画一幅?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你想要含羞带怯的,还是风姿翩翩的都不在话下。”她略略一顿,压低了声音,“出浴图也不是不能商量……”
步清风给吓得生生一哆嗦!
不不不!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你还是放过我吧!
“师,师妹,这事儿师父可知?”
她目不斜视:“自是不知。”
“……”他可能需要扶个墙缓缓。
步清风的厨艺的确了得,说话间,鱼香满溢,眼看着两面泛出了诱人的焦黄。
云渺渺一手托着腮,一手扇着风,忽而道:“师兄,盛山的事你可有听说?”
步清风愣了愣,不由叹惋:“今日刚听到消息,此事发生得突然,实在叫人措手不及。”
她眸光一闪:“据说魔界在寻一样宝贝,唤作‘长生之血’,只怕就是为此四处杀人吧。”
他面色沉了下去:“魔族卑鄙,滥杀无辜,着实可恨!然,这‘长生之血’我却是头一回听说,尚不知是何物。”
“若魔界志在必得,天虞山多半也不会袖手旁观,师兄觉得,我们何时会下山?”之前偷听到的那些话,可非玩笑之辞,步清风知道的,应当比她多些。
果不其然,他的脸色变了变。
犹豫片刻,他抿了抿唇:“就这两日工夫了吧……不必过虑,下山历练也是参悟道心的必经之途。”
云渺渺应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直到步清风烤好了鱼,给她递了一块,她方才回过神来。
看着手中的鱼,他心口直跳:“我修行至今,恪守门规,还从未做过如此刺激的事。”
云渺渺瞥了他一眼,指了指后头的寒潭:“再烤一条,更刺激。”
“……”
鱼肉鲜香,她刚咬了一口却忽然感到一阵反胃,背过身去吐了出来。
桑桑立刻飞了过来,落在她膝头上,眼中多了几分紧张。
步清风也吓了一跳,慌忙询问。
“许是今晨练剑有些久了……”她摇了摇头,含糊道,心中却暗暗慌神。
难不成是多年不曾沾荤腥,这才一口便难受起来了?
她又咬了一口,这回却是一切如常。
疑惑之际,却瞥见肩上的乌鸦眼中一闪而逝的犹豫。
天色暗下来后,云渺渺去了一趟书阁,翻出几本医书。
仔细地对着自己的症状琢磨,试图找出解开此咒的法子,司幽上回送来的药几日前便吃完了,往后总不能日日靠药强压着,她这些年也暗中查阅了不少古籍,却并无进展。
今日想到医书,也只是来碰碰运气,尽管她的运气素来不佳。
然而,无论哪一本医书所述,与她的症状相合的病症,越看越像是……
啪。
她猛地盖上那一页,桑桑刚探到一半的脑袋嗖地缩了回来。
“不可能。”话虽如此,她踟蹰片刻,还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回想起方才看到的寥寥数语,不禁抖一激灵。
桑桑眨了眨眼,鸟喙一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云渺渺有些焦虑,却又不敢确信,揉了揉眉心,将医书放了回去,暂且将此事搁置一边,转身走出了书阁。
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的青松下,长潋独坐的身影。
华庭满月,玉树芝兰,透亮的月光照在他肩头,落落白衣犹胜雪。
顾盼间,岁月都要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