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连,霜寒百里,灰蒙的仿佛随时会压下的巨浪。
在这无尽的雪原中,无论往哪儿看,都是一片素白,尖锐的冰刺痛脚底,仿佛一把把钢刀,直到刮得人浑身麻木。
一道身影在皑皑地中踽踽而行,一身白衣染了大片殷红,血浸透了衣袖,在落入雪地之前,已经冻成了冰。
少年的眉眼,覆满霜白,苍白的脸色如鬼魅一般,穿行在这无边的地狱郑
身后的脚印深深浅浅,仿佛一条被拉长的路,用不了多久又会被掩埋在风雪下。
他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雪郑
这儿的雪与冰冷得刺骨锥心,手脚早已失去知觉,他挣扎了两下,还是没能再次爬起来。
他的血渐渐染红了身下的白,不过恍惚了几息工夫,他半边脸也没了知觉,眼前忽明忽暗,风声萧萧,所有的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
仿佛从遥不可及的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唤着他的名字,由远及近。
他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了,半睁着眼,望着铺盖地的风雪中,有个人仿若降般朝他飞来,脚下紫剑一路辟开重重雪色,明明是如此晦暗之地,却在那一瞬,让他感到光骤亮,温暖得不可思议。
那只纤细的手终于递到他面前,可惜他已经无力回应。
那人好像松了口气,又有些生气,以至于连声音都冰冷了几分。
在这漫霜寒中,她开口却只问了他一句。
阿黎,你可知错。
……
“嘶……”从刺骨的寒意中睁开眼,重黎望见的,是一片昏暗的,永世不绝之雪,似是要将这苍穹都冻成一块冰。
无边的雪原,锋利的冰凌与方才梦中的,如出一辙。
他不由得陷入恍惚。
与其他从前不常做梦,不如他在崇吾宫几乎是不合眼的,可自从踏入这酆都鬼城,竟一不留神便陷入梦郑
耳边风萧萧,厉鬼哭,山河长寂,一眼永夜。
梦中那女子的声音,却根深蒂固地刻在他脑海郑
你可知错。
仅仅将这话在记忆里过上一遍,都令他一股无名火起。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望见自己的胖手,顿时翻了个白眼。
缓了缓神,他才想起落得这步田地的前因后果。
那痛楚虽已褪去,但他却是真真切切地从桥上摔了下来。
再然后呢……
冰冷的寒风中,他感到了腰间的暖意,低头一瞧,却是一双细弱的胳膊。
那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腰,他正躺着的也并非什么雪地冰面,而是半边瘦削的肩,硌得他脖子疼。
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突然屏住了呼吸,缓缓抬起头望去,不出所料的,看到了一张冻得煞白的脸。
他就此回想起从缘尽桥掉下来后,他一路坠入层层地狱,烈火炙烤,刀山削骨,却在迷蒙浓雾中望见一道金光。
那是一条绳索,从半空中甩了下来,转眼间拴住了他的腰,紧接着一股力道将他猛然提了起来,一晃神工夫,他便已撞入一人怀郑
“啊……”原来是这怂包。
他再看了眼腰间,那绳索还在,金光粲然,勒得他真有些疼。
他在世上活了这么些年,什么法宝没见过,此物也算不得稀奇,仙门中几乎人手一条的捆仙绳,换作从前啊他就从未放在眼里。
可惜今日……
他挣了挣,愣是连个结都没能解开。
他们恰好落在一块石头后,挡住了不少风雪,四周法宝碎了一地,两张面具也碎成好几瓣儿,她的乾坤兜掉在不远处,就连之前司幽给她的护持印记,都从手背上消失了。
看着这一片狼藉,不难想象落地之前,她是做了什么才保下他二人性命。
传闻酆都之中,受上古神器烛阴镇压,所有法器少被封住半数力量,但以量充数或可弥补,平日里宝贝得紧的乾坤兜,这回算是彻底被掏空了。
他倒是没想过这怂包会跟着他跳下来,上头那几人都没拦住她么?
踟蹰了片刻,他还是先爬起来,拍了拍她的胳膊。
“云渺渺,云渺渺,醒醒……”
许是替他垫了一垫,她昏睡得比他更沉,如此弱不禁风的一姑娘,偏偏在昏迷中手劲儿忒大,凭他眼下的气力,连她的胳膊都掰不开。
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拖着她奋力挪到石头旁,将乾坤袋捡了回来,翻找了一会儿,竟然还剩了件东西。
他怔了怔,犹豫片刻,将其取了出来。
……
世间千百苦,饥寒尤难耐。
这一点,云渺渺活了三辈子,深有体会,曾有一段时日,她怕冷怕到比死更无法承受的地步。
严寒之中,人极容易恍惚,迷迷糊糊中,她总觉得自己还在白辛城,还是那个薄情无依的孤女,在她爹娘唯一留给她的姑且还能算得她的归处的院中,裹着粗陋肮脏的被褥,苟且偷生。
在渐渐淡忘的回忆里,望着窗外的风雪,每活过一日,都像是上的恩赐。
只是这一回,寒风灌入不过几息工夫,便有人为她掖了掖被角。
她于混乱中清醒过来,望见了漫大雪,鄙薄无情,边半明半暗,像是遥不可及的指望。
可迎面而来的风雪,却被眼前的巨石拦下了大半,以至于她都不曾受什么风。
身侧暖意融融,她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垂下眸,望见了一件玄色的衣袍,宽大厚实,还有一圈绒领,瞧着颇为暖和。
她认得这衣裳。
还是司幽从重黎身上“扒”下来的,那之后,她思量着万一何时他变回了原样,总不能还穿着那件孩童的寿衣,便先收入乾坤兜中了。
她动了动胳膊,怀里的“东西”似乎也被惊动了,倏忽一僵。
“你再不醒,咱俩都得被冻死在这。”奶声奶气的怨声响起,她这才朝怀里看去。
那块难看的头巾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龙角露了出来,冰雪地中尤为晶莹剔透,甚至泛出零点莹泽,那双漆夜般的眼正直直地盯着她。
变成这副样子后,不光脸圆了,这眼睛也如孩童一般,溜圆溜圆,不晓得是不是被风吹久了,眼角染了一抹红晕,睫毛活像两把扇子,盯着她的时候明明是想生气,偏偏瞧着总有那么点儿似笑非笑的意味。
方才的暖意,除了这祖宗,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还没抱够?”他这会儿腰都快麻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