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三日桃花雨,早市刚过,行人匆匆,刚看诊完,霓旌提着一小桶水,给屋前的桃树浇湿树根。
途径身侧的喧闹都如过耳清风,她哼着小调,思量着一会儿将昨日采回的药材拿出来晒一晒。
一阵风来,芳菲清冽,身后的脚步声忽地停下,一道温和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霓旌行医多年,深谙察言观色,最是敏锐,本以为是前来看病的,拿着木瓢浇下最后一点水。
“我收拾一下,您先进去坐吧。”
身后的人没有动,也不曾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等。
她觉着奇怪,提着桶直起身,心道是何人找茬,回过头来,却见白衣素洁,欣然胜雪,云霞般的花瓣无声地飘落在来人肩上,又悄然滑落。
天地万籁,过客匆匆,好像都在那双眼里停了下来。
他笑起来,问:“打扰一下,我是来寻人的。”
霓旌怔忡地望着他,只觉这样一个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皎皎天上月,那样高不可攀。
“……找谁?”
“她叫陵光……听她故友说,她一直住在这。”他问得很谨慎,像是不知怎么说才好,局促不安地比划着,“大概这样高,长得……很好看。”
霓旌觉着好笑:“我不认识叫陵光的姑娘,也不知你说的好看,是怎么个好看法儿。”
他抿着唇,似有些着急:“就是就是很难得的那种好看,见过一次,就不会忘。”
霓旌:“……”
他大概想起了什么,犹豫半响,试探着道了句。
“云渺渺。”
“啊。”霓旌恍然大悟,“你是来找渺渺的?”
他愣地点了点头,“她在这吗?”
“在是在的。”霓旌无奈地笑了笑,“不过她说要出门一趟,过几日才回来,今晨在她屋里发现留了字条,不知碰上了什么急事,许是天不亮就走了。”
“可有说去哪儿了?”他怔忡地追问。
霓旌想了想:“那地儿我也只是听说过,好像叫……哦,叫九川。”
他倏地顿住,眼中的渐渐浮现出了点点笑意:“多谢。”
说着,转身便走。
“哎!”霓旌也不知为何素昧平生,竟还挺想同此人多说几句的,“公子哪位?是渺渺的朋友吗?”
他停住,默然几许,回头欣然一笑。
“在下重黎,实不相瞒,她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夫人。”
……
九川近人间,较之众多下界的仙山仙府,流传更广。
凡间众多志怪传闻,多出于此处,有些是海上过客亲眼所见,有些则是胡诌杜撰,玄龙一族倒也豁达,话本里编得精彩了,还差人买回来传阅议论。
泉灵谷是热闹的,若到谷外,近海岸处,却是空旷寂静。
一场春雨过后,青黄的草叶已有半丈高,裕华坡上开满了斑斓野花,挂着露水,在风中摇曳。
薄纱袖袍似乎摩挲过低垂的草叶,想要细听声响,却被倏忽而至的风声湮没。
陵光在这片蔓草清风中坐了很久,久到已经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此的。
夜半一场梦魇,一碗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落泪的小面,她就逃了出来。
逃到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喧哗远去,天地清明,干干净净的一场初见。
她征战八荒,杀戮无数,那一日,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温柔,说她好,带着纯真的笑,请求她成为他的师尊。
她当时心如擂鼓,几乎是慌乱的,想要逃走。
可是双脚像是生了根,被他抓住了衣袖,就再也逃不掉了似的。
神使鬼差地,用曾经执剑厮杀的手,接过那一捧温柔的紫阳花。
清清冷冷度过了好些年的心上,突然涌入一阵毫不掩饰的温暖,她做出了这辈子,最好的一个决定。
可岁月流转,过往仓皇,她回到这,想要找到当年抬起头,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想要想起那一日,自己到底是用怎样的神情回应的他,却发现怎么都想不起了。
她曾经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一个师父,后来又不知怎么做好一个妻子,以为自己终会为苍生而死,到头来留在那儿的人却是他。
得知问天珠所选之人的那一晚,他眼中闪着坚毅的,明亮的光,对她说这次没有给她丢脸。
想起这些往事,其实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陈年的疤结成了树疖般坚硬的茧,梗在那儿,不疼了,却也忘不掉。
她疲倦地坐在山花蔓草里,合上眼,风吹过来,似也留下了片刻的温柔与安宁。
耳边传来布料摩挲草叶的声响,轻柔而缓慢,带着谨慎小心的斟酌。
她不记得自己给折丹递了拜帖,泉灵谷中的玄龙应当都在忙活过几日少缓的生辰,此处娴静,无人搅扰。
可那脚步声,却是真切的。
腕上的瑶碧石骤然快闪了一下,她抬起眼,回过头,一阵清风吹动草叶,枝头花影繁茂,叶影婆娑。
寂然天地间,只一道荼白的身影孑然而立,英姿逼人,额前的碎发间,上神的金印若隐若现。
他似乎比她记忆中又高了些,褪去了魔族的戾气,周身飘然而起的灵泽似水般温柔,一双漆夜般的眼,笔直地望着她,没有一丝动摇闪烁。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束新开的紫阳花。
陵光僵住了,错愕地望着眼前的人。
一切好像真的回到了最初的相逢,不同的是,这次仰视的人,换成了她。
她觉得是幻影,觉得是自己又在做梦,觉得是回忆垂怜,让她再见他一面。
可那道“幻影”自己走了过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替她擦掉了脸上滚滚而落的泪。
指尖暖得发烫,能感受到指腹细细的薄茧抚过眼角的粗糙。
真切得让她感到害怕。
“我听颍川和东华上神说,你很早便离开昆仑了,于是又去趟符惕山,江疑说你住在人间一座城里,我找到那间医馆,碰上了霓旌,她说……你来这了。”
他平静的,却又有些不安地讲述着自己一路是如何过来的。
说完这些,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似有太多话哽在心口,到了这,见了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其实我本来想快些来见你的,但敕封上神后,必须先祭过天道,拜过九重天,我尽量快些了,没想到寻你用了好久……”
他也不知这样说,到底好还是不好,只是这会儿脑子似是锈住了,只想得到这些。
陵光望着他,眼泪将落未落,却是一言不发。
只是盯着他,似要将他刻在那儿。
她一哭,重黎忽然就慌了,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说点什么,怪尴尬的。”
他晓得自己回来得突然,事实上在无相之地遇到常羲上神,也在他意料之外,被封上神就更教他稀里糊涂了。
那些流程都是东华和颍川押着他做完的。
他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快些来见她。
可见到了,又嘴笨,连句好听的都不会说。
暖风阵阵的裕华坡上,陵光几乎是抹着脸呜咽起来,一双哭得通红的眼,映得都是他。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哭成这样。
“让你等这么久,是不是生气了?”他不安地站在那,等着她的抱怨。
陵光揉着眼,摇了摇头。
“你说去去就回,我就一直等着。”
“……”
“可一等,就是三千年。”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特别委屈。
重黎静静地听着,无不温柔地望向她。
她说,“我难过了很久,你得哄我开心。”
“我怎样你才会开心呢?”他烦恼地蹙起了眉,认真思考,仿佛这就是他这辈子遇上的最大难题了。
陵光就在此刻倏然笑了起来。
“很简单。”
云开雾散,朝阳柔软,仿佛吸一口气,都是舒畅的。
她眼里的光,像是不朽的星辰。
“你现在走过来,抱我一下。”
我这辈子,就栽在你手里了。
魔尊他超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