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我同胡小二一起下楼向掌柜退房。胡小二精神奕奕地走在前面,而我虽然昨晚睡在床榻之上,却顶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打着哈欠十分疲困。老掌柜把多余的钱退还给胡小二,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半刻,又对着胡小二挤起眉毛来,“昨晚睡得还好吧?”
“还好的,还好的。”胡小二说得客客气气的。
“年轻人要懂得节制,”老掌柜笑得一脸暧昧,“来日方长嘛。”
“对的,对的。”胡小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礼貌至极,“您说的是。”
我朝着他俩一瞪眼,手抱着剑转身离去。胡小二的呼喊声从背后赶上来,我便越走越快。我才不要等他,谁让他昨天晚上的鼾声越打越响,害得我后半天都没有睡好。
我的轻功虽然没有师父和师兄那么好,但比起不会武功的胡小二来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我不忍心真的丢下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而且若真就为这么点小事失信于人,不显得我女侠气量狭小。于是我走一会便停一会等胡小二跟上来。他追上来时累得气喘吁吁的,见前方大路边上摆着个茶寮,便说到那里坐着歇会,顺便请我吃茶赔罪。
我说也好,刚才从客栈出来得着急,早点也没吃上,现在肚子也空得打鼓了。
“那正好,”胡小二说得一点也不含糊,“我请喝茶,你请吃茶点。”
我对着他咬牙切齿。
“干嘛,干嘛?”他豪不心虚地嚷嚷起来,“大不了下次我请吃茶点,你请喝茶,这很公平嘛!”
得,摊上个抠门的家伙!
茶寮就是一简陋的草棚子,一推车、一屉蒸笼、一个烧开水的炉子和三张落脚的桌子。茶寮里就待着一个烧水的老妇人,我和胡小二往其中一张桌子上坐下,才听到她的声音响起来,“二位客官要点什么?”
我道:“阿婆,要一壶茶水,一些点心。”
老妇人应道好,颤颤巍巍地扶着一根木杖起身。我这才察觉大概是她的眼神不太好,一对双眸半眯着,但手脚上除了要依附着那根杖子,倒也伸缩自如。
她端着一壶茶水一个冒着热气的盘子上来,“二位客官来巧了,水刚刚烧开,笼里的蒸糕也刚刚熟,快尝尝。”
胡小二饿极了,伸手抓起一块蒸糕大口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发出“嗯、嗯”的声音对我连连点头。我就着茶水吃蒸糕,软糯白糕里头嵌着猪油芝麻馅儿,混着甘苦的茶香别有一番滋味。
“阿婆你真厉害,这蒸糕太好吃了!”这是我下山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我禁不住对着她竖起大拇指,虽然她并不能看见。
她听后和蔼得笑起来,“一块蒸糕而已,我这瞎眼婆子也做了几十年了。许久没听见这么清脆的声音了,丫头,你要是不嫌弃,叫我一声柴婆就好。”
“好啊,柴婆。”
柴婆笑得脸上的沟壑也深了些许,“旁边的小哥慢慢吃,我这里没有别的,就蒸糕和茶水管够!”
柴婆一脸欣慰地扶着木杖回去炉子边烧水。我喝着碗里的茶对胡小二道:“柴婆的耳朵真好。”
胡小二不搭理我只顾着吃那香甜可口的白蒸糕,盘子里快空了,我哼了一声,与他抢起那最后一块糕点来。
不一会儿,柴婆又端上来一盘蒸糕,我同胡小二便挨在板凳上又歇息了一会。这期间茶寮里来了两个帮着灰头巾的精瘦汉子,手里都操着一棍棒,其中一人嘴里叼着根细竹签,模样无赖。
叼着根细竹签的汉子率先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把嘴里的细竹签吐到手上把弄起来,脸上特别不耐烦,“来人,上两坛子好酒!”
柴婆从炉子后边起来拄着木杖上前,“客官,这是茶寮,不卖酒。”
那细竹签不满地皱起眉,正要冲柴婆发火,旁边的汉子按下他的手表示宽慰,表情神似哈巴犬。“老大息怒,老大息怒!这穷乡僻壤的,有酒也不是好货色!”哈巴犬劝住细竹签,转脸对柴婆嚷嚷,“那给我老大上茶水,动作要快!”
柴婆应道好,倚着木杖端着茶水颤颤巍巍地走向他们。哈巴犬看见柴婆的眼睛后,十分轻蔑地一笑,“原来是个瞎眼老婆子。”
也不知道柴婆听到没有,仍是和和气气地把茶水端给细竹签,“客官,茶水来了。”
细竹签几乎是夺过柴婆手里的茶壶,心急如焚地仰头倒进嘴巴里。
“诶,客官,小心烫啊——”
“噗——”柴婆话音未落,细竹签倏地躬身把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一边吐一边咳嗽。哈巴犬拼命拍着他的背,“老大,你没事吧!”
细竹签啐了一口,把那茶壶往地上一砸,嚎叫道:“你这瞎眼的糟老婆子,想烫死我啊!”
柴婆的一边衣衫也被茶水溅湿了,可她好像浑然不知,拄着木杖的双手发颤,慢慢地说:“我方才正要说的……况且客官您二位也没说要凉的……”
细竹签怒目圆睁地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我见他拾起桌子上的棍棒像要动手,忍不住握紧剑柄欲起身上前。右胳膊忽的被人紧紧拉住,我转头看见胡小二嘴里塞着蒸糕一脸淡定地看着我。我示意他放手,他反过来摁着我的胳膊让我坐下,给了我一个静观其变的眼色。
哈巴犬安抚住细竹签,“老大息怒,别跟瞎老婆子计较!”他顺势小心地抽走细竹签手里的棍棒,又转过来对着柴婆凶道,“还不赶快给我老大上壶凉开,有什么好吃的都拿上来!”
柴婆听罢给他二人重新端来一壶凉开和一盘蒸糕。细竹签喝过凉开后脸色稍有好转,哈巴犬讨好似的向他递上一块蒸糕。细竹签百般嫌弃地用手里那根竹签戳起蒸糕,但放进嘴巴里砸吧片刻,眉头便舒展开来。
“这瞎眼老婆子倒也有两下子。”细竹签对哈巴犬道。
哈巴犬笑眯眯地吃着蒸糕点头赞同,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往周围打量着。我见他在炉子后边的柴婆身上停留片刻,接着看向蒸笼和推车,最后又飞快地扫向我和胡小二。我忙假装很认真地喝起茶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嘴角的一丝阴笑。哈巴犬突然同细竹签说起方言来,我竖起耳朵听到那是茂县的方言。从前师兄游历时最喜欢茂县这个地方,没少在我耳边叨叨那儿的话,时间久了我也学会了些。
哈巴犬讲道:“老大,你看这里是破烂了些,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咱们干脆掳了这茶寮,杀了那婆子,也做个茶水生意。到时候这往茶里放些什么,可都由你做主了!”
“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收得这么紧,原来是等着放大招,够阴!”细竹签大笑着一拍哈巴犬的后脑,又摸摸下巴,“那桌还有对男女,先解决了他们再说。”
“老大怕什么!我俩手里有棍棒还怕那一对男女?不过那女的模样挺周正的,不如我们……”哈巴犬和细竹签对视着,两人都贼兮兮地奸笑起来。
我咬紧牙关憋着一口气,虽然眼睛不去看这两个败类份子,但一旦他们有行动,我必拔剑,最坏的结果也是鱼死网破。
一旁的胡小二仍然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我忘了他听不懂茂县方言,也不知道那两人的打算。我正想悄悄告知他原委,只见他嘴里咬着一块糕,手上捧着一杯茶侧身看向我。
“没想到几个不上道的小贼如今也这般猖狂了。”胡小二说得一口地道的茂县方言,把那杯茶恭恭敬敬地递到我手里,“师叔,师父请您下山肃清门派里的逆贼,这不正巧遇上几个可以让您练练手的。”
我听着他这个莫名其妙的话微微一愣,见胡小二的眼角偷瞟向细竹签那桌,突然灵光乍现,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也一本正经讲起茂县方言来,“小师侄说得是,所谓麻雀虽小,也总归是只鸟嘛!”
“师叔,您还记得昨天竹林道上遇到的那两个劫匪吗?”胡小二故意说得大声,还用手比划起来,“长得那么彪悍,还不是被您一招毙命了。这几个看起来也没多少肉,不如您就留给师侄我吧!”
我悠然地喝完那杯茶,啧一声嘴巴轻笑,“小师侄,不是师叔不疼你,是你的本领还没练到家。人都说刽子手的刀要快,砍头时要利落,你用剑也是这个理。不然一招下去,不挑断其经骨,不刺穿其血肉,还留着他一口气苟延残喘,享受皮肉分离的痛苦,未免也太残忍了。”
隔壁桌上寂静一片,那两个人的身影紧挨着一动不动,看起来有些僵硬。胡小二点头如捣蒜,“师叔教训得是,师叔教训得是。”他抢先一步抽出我手里的长剑,剑身发出凌厉地“咻——”地一声,“师叔这把剑又要见点血了……”
胡小二话音未落,哈巴犬跳起来,“老大,我不知怎么的肚子疼了,先去前面茅草里方便一下。”他捂着肚子飞速往前面草丛跑去。
细竹签也跳起来,“等等我肚子也疼了!”他一边追一边骂道,“我就说这茶水不干净,死老婆子!”他俩一溜烟地就没影了,连桌子上的棍棒也忘了拿。
我和胡小二四目相对片刻捧腹大笑起来。我问他,“你笑什么?”
胡小二反过来问我,“你又笑什么?”
“我笑糊人这招还挺好用,你觉得呢?”
他裂开嘴露出一口好牙,“师叔笑什么,我就笑什么。”
“胡小二,你怎么会茂县的方言?”
“嘿嘿,没点会的怎么能在十里穿巷里当跑堂小二?”
我“哦”了一声拍手道:“看来这又是一项你的过人本事。”
胡小二眉飞色舞得十分得意。柴婆慢慢地走上来端着一盘蒸糕,“糕可够吃了?”
我对她道:“谢谢柴婆,糕够吃了。”
“那这盘给你们装布囊里带上路,柴婆请你们吃。”柴婆微微侧身,面上有几分疑色,“那桌的客官……”
“柴婆你别担心,那两个人已经走了。至于他们的茶水钱,就算在我们这桌好了。”
“丫头,这哪行呢!”柴婆摆摆手,“你们别看柴婆眼睛不好,摆了这么多年摊子,来来往往的什么人用耳朵听就知道了。近日常有山贼出现,我一破茶摊也无油水可捞。这次能安然度过,定是你两个帮了忙。”
柴婆对我和胡小二颇为感激,认定我们两个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才吓走了山贼。我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讪讪地低头喝起茶来。
胡小二吃完手里最后一口蒸糕,掸干净了手指站起来伸了个腰,“吃饱了,也该上路了。”
柴婆递过来一个装着蒸糕的布囊,“两位客官想上哪里去?”
胡小二向前指了指,“就在不远处,落日镇。”
柴婆不认同地摇起头来,“落日镇离这里可不近,还得翻过一座山,走大半天的山路。”
茶寮外的天已经逐渐昏沉,归鸟成队往更远处飞去。我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一点,若真是这样,也不知道今晚要在山上哪一处落脚。
“丫头,小哥,容柴婆我多事一句,若你们不嫌弃,不如今晚就去我那里歇一晚,养好了精神明儿再赶路。”
“诶,柴婆,那多麻烦你老人家。”胡小二摸了摸鼻子。
“不麻烦,不麻烦。”柴婆松开一只扶着木杖的手摆起来,情真意切道,“我还愁怎么还你两个的这份救命恩。我就住在山脚下的天罡村里,等过会收摊了,我们走几步路就到了。”
胡小二答应下来,连连向柴婆道谢。柴婆兴高采烈地倚着木杖慢慢地回到炉子边看烧水。胡小二转过头来,心情大好,“这柴婆人真好。”
我看到他眼睛里打着小九九,“不住白不住嘛!省下一笔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