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苏貌这个名字是在三年前从庙堂上传入到江湖里来的。
六年之前出了件震惊朝野的事。武林豪侠荣月为救知己放火烧了天王府,沈家主母在大火中丧命,沈大公子自此成疯。
过三年后,这痴痴傻傻的沈大郎不幸坠湖身亡。天王府家主沈天王虽悲痛欲绝,但立即就恢复了其私生子沈苏貌的本名。在此之前,沈苏貌在沈家一直被众人以“沈二”卑微而称。沈天王为弥补多年来对二儿的亏欠,随后也便公开了沈苏貌继任沈家世子的消息。沈家主母在世时,颇不待见这外来子,如今可谓是风光熬出了头,一朝变麒麟,在天王府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只是那新任的沈世子身子骨羸弱,面色终日苍白,据说是娘胎里落下的毛病,心中怀有淤结。自沈大公子一死,沈天王就只剩下沈苏貌一个儿子,对此颇为重视。这三年间四处派人走访名医,为求得神丹妙药。沈苏貌此人也极少出现在众人眼中。有人从天王府打听来消息说,那沈世子应该在哪座仙山上跟着得道的高人学习养气之术,以此绵延福泽。
还有一事我忘说了,六年前那件震惊朝野的事,武林豪侠救知己火烧天王府。这个知己在梦云生的故事里唤做“二郎”,“二”也就是沈二的“二”。
花荣月和沈二郎,明明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共同出现在江湖上时,却是一对风光霁月的知己好友。梦云生说,当年沈二郎遭受沈家主母迫害,单枪匹马的花荣月救人心切,才放火烧了天王府。在那场大火中,主母亡,大郎疯,二郎得救,官府的通缉令在江湖上网罗密布,豪侠却不知所踪。
我曾听过梦云生评价沈苏貌,说他可以在那场大火中全身而退,还能在三年后坐上沈家世子的位置,这一定不是个简简单单的人物。
世人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但真相也有真相的版本。
花荣月沉思了一会说:“就从我、沈苏貌和小薰认识的那年说起吧。”
那是八年前,花荣月二十七岁,沈苏貌二十二岁,烟薰姑娘十七岁。
“对了,那年托沈苏貌的福,我跟现在这位神捕大人也结下了渊源。”
“黑捕头,那一年,你多大?”
“十七岁。”
“是了,你跟小薰一样大的。”
八年前,二十七岁的花荣月一身紫服绝伦,策马路过长安。那时正好是杏花三月天,长安城里花繁叶茂,他牵马缘溪行,忽闻流水落花处传来人的叫喊声。花荣月在江湖上有“豪侠”的美称,指他豪侠好义,出道近十年,仍血气方刚,为天下不公不义之事鸣不平。
况且那流水落花处确实有遇难之人,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正围着对一人拳打脚踢的,为首的那个衣着明显要华贵些,边打嘴里边叫骂道:“小野种,让你不给我钱,打死你!”
“住手!”
那群人被这声大喝吓得止手,见一长剑侠客从天而降,为首的华贵男子最先反应过来,怒骂道:“哪里来的野狗,敢管小爷我的事?”
眼瞧着华贵男子比自己还小上几分,口气便这般狂妄,花荣月禁不住轻笑,淡定负手而站,“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人,我就专管这样的闲事。”
“还真是狗拿耗子!”华贵男子哼一声,“耗子都没出声,你这公狗乱叫什么?再说,他不过就是养在我府上的一个小野种,我爱怎么欺负怎么欺负。”说着,他便作势用脚去踹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之人。
花荣月倏地变了脸色,银剑出鞘。不过眨眼的工夫,“啪”的一声,华贵男人被摔在了地上,“哎呦,我的腿,我的腿疼死了!”
周围的人纷纷大惊,只见那华贵男人手恨恨地一锤地,咬牙切齿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笨死了!”
一群人慌乱地朝目标拥上去,花荣月扯了扯嘴角,转身挥剑,剑气凝成圈四散出去。他从中脱身出来时,见众人披散着头发,神情迷茫地握着束发带和一缕被割断的青丝。华贵男人坐在地上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银剑归鞘,花荣月看着他不怒自威道:“我说了,我就专管这样的闲事。”
“你,你,你!”华贵男人头上冒着冷汗,却仍是嘴硬道,“你给我等着!你,还有小野种,你们都给我等着!”两三个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狼狈地携众人离开。
花荣月眯起眼睛,“行如此不义之事,还想轻易逃走?”他欲飞身追上去,不想被一哆嗦的叫声羁绊住。
“大,大侠,别,别追了。”
方才那被挨打的小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映入花荣月眼帘的是一张鼻青眼肿的脸,和自己差了一个头的距离,此刻正捂着胸边咳边道:“他,他是我哥哥。”
“他是你哥哥?”花荣月皱起眉头。
被挨打的小子点点头。
花荣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哥哥。”
“此事……说来话长了。”那小子看起来是被欺负惯了,一身的粗布衣都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他倒也不在乎,对着花荣月一作揖,“今日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我叫沈二,不知大侠如何称呼?”
“沈二?”花荣月先是回味了一番,摇了摇头,“这恐怕不是一个好名字。”
沈二的面上浮现出几分难过。他有些委屈道:“大娘叫我沈二,家里人就都这么叫我了。以前,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母亲唤我‘苏貌’。大侠觉得沈苏貌这个名字如何?”
花荣月见他一双肿胀的眼睛红得好似能立刻滴出水珠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话,只点点头道:“看来你的身世应该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沈二一吸鼻子,揉了揉眼睛,对着花荣月再作揖,“总之今天大侠的救命之恩,沈二必定涌泉相报。”
“不必了,我只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罢了。”花荣月把银剑负在身后,目光朝着烈马饮水处望去,“再说,你若真想报答人,就必须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
“让自己强大起来?”沈二喃喃之时,眼前那位的身影便越走越远。他又想起什么冲着花荣月大喊,“大侠——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豪侠回头道:“花荣月。”
“花荣月,花荣月……”他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又对着那背影招手叫道,“花大侠——你的名字听起来好生熟悉,我要去哪里找你啊?”
这回花荣月没有转身,越走越远。
“萍水相逢,不再相见。”
……
这是花、沈二人的初见。
那位癞头侍酒郎用至极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们,如果当年他早几天离开长安,或许和沈苏貌就真的“萍水相逢,不再相见”了。
“我和小薰,我们两个也常常会一起回忆以前的事。后来慢慢地发现,其实那几年过得很快乐,就是最后的结局惨烈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