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石榻上那人真正地卸去了所有的防备和戒心,十分和颜悦色地同我们笑起来,宛若一个沐浴在春风中的少年郎,一扫之前的漠意与阴暗。
“你们可知,我打这把剑,还有一个初衷。”
他轻声开口,这一道竟让整个洞穴都明亮了几分。
我、胡小二和小玖皆定定地听他说下去。
“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上青泉山采料子,爬坡的时候不幸跌落谷底受了重伤。直到接近黄昏才在一个枯草榻上醒来,然后我就看到不远处的火推旁静静地坐了个白衣女子正烧着一个药炉。”
听到此处,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脑袋里突生预感。
胡小二替我问道:“是医圣云娘娘?”
“是她!”
毛大师的眼睛又亮了几分,继续同我们说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亦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她。我久居青泉,专心铸剑,一向不多闻外界之事。那日我醒来见到静坐在火光旁边的女子,恍恍惚惚地,只觉得她是菩萨下凡,来救我脱离危难。”
那双满含沧桑的眼眸此刻显现出几分不好意思,让那少年的双颊旁抹上一团红彩。
“说来也奇怪,十八年前我早已过而立,而她看起来像是还未到双十的年纪。孤男寡女共处时,她反倒比我更坦然与沉静。她帮我换药,动作颇为娴熟大方,眼里露出阵阵关切,但并不同我说闲话也不问我其他事。我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满怀仁心助人,娴静宁远,气质又若即若离,总感觉天下人在她眼中皆为小可,凡事寻常。”
“皆为小可……凡事寻常?”我低声重复着他的话,云娘娘有此等心境……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胡小二忽然冷不丁道:“你有没有问过她的名讳?”
“当然有。”毛大师淡淡笑道,“虽她不好奇我,但我对我的救命恩人却十分好奇。”
“那她可有告知于你?”胡小二紧接着便问道。
毛大师看了他一眼,摇头,“没有。”
我缓缓睁大眼睛听他道:
“关于名讳,她有她独有的一番见解。她说,世间的一切恩怨纷扰皆缘起一个名字。如若不知道名字,有仇的人就不知道找谁去报仇,有恩的人亦不知道找谁去报恩。大家太太平平,各自清悠,岂不更好?她还同我说,此番相救,她只是举手之劳,让我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那时十分固执,想到他日可能不会再见面,哪怕是只知道一个姓,我回家亦要将其供在香炉顶上。后来她才同我说,旁人叫过她许多名号,她都觉得缥缈万分,我不如就叫她慈姑罢。”
我疑道:“我只闻江湖上多称她为医圣云娘娘的,却从未传出过‘慈姑’二字。”
他认同,“的确。慈姑终究是对我隐藏了身份,或许是不想让我寻她,又或许是不想让我报恩。但于我而言,哪怕只是信手拈来的两个字,出自她口我就心怀感激。几日后我腿伤初愈,同她分别时,说到‘报恩’两个字我很惭愧。像她这般的世外高人,又何须我为她做什么?但不料慈姑道,倘若我真要报恩,不如就给她还未出世的孩子铸打一把好剑。”
“孩子?”我惊奇道,“你是说当时云娘娘的肚子里正怀了一个孩子?”
在梦云生的故事中,自十八年前的荆水一战后云娘娘便退隐江湖,更为隐秘的是她曾经跟大魔王凌天君有一段情缘……却从来没有提到过,云娘娘还有个孩子?
那个孩子,可是她和凌天君的孩子?
我眼中浮出茫茫大雾。
毛大师絮絮道:“十八年了,慈姑的孩子十八岁了……”
“前辈,”胡小二面无表情问道,“你怎知那个孩子一定还存活于世?还有传闻说,云娘娘自隐居以来便无了音讯,说不准是死在了十八年前的那场江湖大战上。而那个孩子,说不定就此胎死腹中。”
“不会的!”毛大师作答得十分坚决,语气也硬了几分,“慈姑的孩子不会死。”
“那些江湖传闻,我不是没有打听过。同慈姑分别那日回到家中,我便和阿玲分享了这番经历。阿玲在邬家主外,她比我见多识广,她说,世间若真有我描述的那般女子,那只能是三大奇女子之一的医圣云娘娘。但对于慈姑怀有孩子一事,她保留怀疑。她还宽慰我道,那云娘娘不留真明亦不说去处,兴许是随意找了个说口于我,好让我以为报了这救命恩,了结心愿。”
“可我却仍然十分坚信,慈姑对我所言不假。直到今日,我依旧忘不了她说起腹中孩儿时眼中的柔情与爱意。她与我笑道,素闻青泉山尽出巧匠名剑,世人纷纷倾慕而来。对此她亦有所求,求一把好剑给她腹中的孩子,让那孩子将来仗剑江湖时,能匡扶正义,除尽奸邪,守一方净土,保世人无忧。”
此声亦是铮铮,同他方才立下的誓言重合了起来。
“所以,她志,便是吾志。”
“我愿报慈姑救命之恩,十八年不换。”
“这十八年在洞中,我把所有的心血都用在铸造这把宝剑上,如今便是最最关键的时刻。”
毛大师倏尔变得庄重肃穆起来,面朝着那面火墙,痴痴地望着那又衰弱了些许的红光,
“祭剑,是大势所趋,亦是我心之所向。”
我的耳边不断地想起他方才的誓言声,头隐隐生痛起来,
“毛前辈,或许并非一定要用祭剑这个方法……既然这道火墙要灭了,不如就此转移……”
“来不及了!”毛大师大喝一声,转向我们三人,语气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你们三人听着,我毛里思此生鲜有求人时,如今这一事只可托付给三位。我以血肉之躯献剑后,那墙中烈火必然猛蹿,届时宝剑成形,将会脱胎而出。这把剑以精铁铸炼,用熔岩河中的火流烧了整整十年零八个月,其威力大无穷,剑气逼人,断然不能让其落入恶人手中。”
“我恳请三位带上它一块上路,如若有朝一日见到慈姑的后人,请把此剑转交给那个孩子,了我遗志。”他眼中大射出一道光芒。
我轻颤道:“那如果,如果始终找不到慈姑的后人……怎么办?”
“那就把它赠给一心怀正义之人。”毛大师无比坚定道,“我相信这把宝剑的魂魄定会引其寻主。其主正道,它便为良器;其主不良,它便为大凶。我既覆在其身上,就它注定是一把精器。”
他已然心意已决,祭剑之心昭昭。
我仍是不忍,别过头不去看他,“毛大师,这件事恐怕我们……都做不到……”
“不,你们做得到。”他话中十分沉静,语气不容置疑。
我又转过头看他,只见他弯眼朝我们一笑,脸上已呈一片痴状,
“我看得出,江湖上有你三人,是大幸。”
他看向火中剑光,“我未能看到此剑出世,是我之痛,亦是我之大幸!”
便是此时,毛大师用尽所有力气大喝一声。
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身旁那道虚弱的影子飞速冲进那道火墙里。
“慈姑,这恩我终是还你了!”
“毛前辈!”
洞中惊起三声叫喊,落下时红光之前只剩下三道人影。
我痛心地浑身战栗起来,眼见那火墙中的烈火吞噬了一切,然后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