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坐着发呆,脑子里回荡的却是从宥州城射下来的那支长箭贯穿了狄青的胸膛。
说来可笑,她无数次地幻想过狄青会战死疆场,甚至无比清晰地预想过就是这样一支利箭刺穿他的胸膛。
可真的亲眼见到这一幕,却仍如同无数次在脑海中回荡的幻象一般不真实,脑海中的记忆席卷而来、不停地在她脑海中喧嚣
云台寺的禅房里,他捧着澄黄油润的烤鸡递来,一面催促着她快吃,一面偷偷地咽着口水。
延州城外,火光照着他高大的身影,记忆中熟悉的眉眼脱去了稚气、愈发俊逸疏朗,他傲然笑道:“别来无恙啊,百花公主。”
孟夏的褚玉苑里郁郁葱葱,他站在树荫微光里、微微挑眉:“公主若觉得这是奉承话,那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说。”
虎狼山的刀光剑影中,他蓦然停住长枪、轻声道一句“后会有期”;
西平府旧宅的槐花疏影里,身后清风吹过槐树枝叶,他的低语比那风声还轻:“欠着也好。”
还有,夏州城外的舍身相救,还有红柳河畔那条没滋没味的烤鱼……
往事历历在目,可记忆中那真切、明朗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大宋此番围攻宥州死伤惨重、更折了一员大将,这是爹爹和她的功绩;陕西四路遭此重创,近期不会来犯,陛下便可安心进取麟府路,这更是大白高国所求的良机。
旗开得胜,原是值得一番庆祝,可她偏偏,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太久没合的双眼干涩地发疼,她伸手揉了揉,眼睑被灼烧得涌泪意来。
罢了,罢了。
今日哭这一回,往后就不要想起他了。
……
李元醒来时,蜡烛都快燃尽了,只剩下颤抖的、微弱的柔光。
头侧还隐隐地发疼,嗓子也火烧似的刺痛着,李元隐隐瞧见床边有人影,眯了半晌才瞧见是自家小女儿倚在床柱睡着了。
他见状轻笑,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将百花挪到榻盖好了被子,起身时才瞧见她面颊两道泪痕。
李元心知她是担忧自己安危、登时生出了满心的欣慰,坐在这床边又将往昔父女其乐融融的岁月好生思忆了一回,这才出门外来。
廊下打瞌睡的珊瑚听见开门声即刻惊醒,待到瞧见是李元、自是心中大喜,忙福礼道:“王爷醒了!奴婢这就替您煎药去。”
“不急着这会儿喝,”李元抬手拦住她,指了指屋里道:“阿皎睡觉不喜欢亮,你先替她熄两盏灯。”
珊瑚忙点头应是,回屋灭掉了两盏灯复而又出来,听得李元问道:“都罗和索迪尔呢?”
“都罗在院子外头当值。”珊瑚一时有些心虚,低着头轻声道,“索迪尔……奴婢看公主为了狄钤辖担心,请索迪尔去探听探听宋军军中的消息。”
“狄青?他怎么了?”
珊瑚这才想起李元还不知道这事,忙道:“狄钤辖中了箭,神机弩射出来的那么粗的箭,射进左心口了?”
“几时的事?”
“就在宥州城下,狄钤辖都快赶宋军大队了,就忽然中了一箭……”珊瑚忍不住一阵心酸,“公主和小贺校尉都亲眼瞧见了……”
李元闻言一愣,方才交手时还客客气气地同他说“来日讨教”的那小子,竟这么轻易地就没了?
珊瑚没听得李元出声,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用错了语气,急忙打岔道:“王爷要找都罗侍卫么?我去唤他进来。”
李元和朱观缠斗中摔昏过去,原本是想找都罗问一问这战况,如今听了珊瑚这一席话倒也有数了,因而只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夜里更深露重的,明日再说吧。”说罢轻叹一声,抬脚往一旁厢房去。
“王爷要去哪?”
“阿皎占了我的屋子,自然是另找个地方睡觉去。”李元抬手招呼她回正屋里,“我这里不必照看,你顾着她些。”
一旁的厢房里没有点灯,溶溶的淡淡的月色洒得满地都是,李元坐在床边忍不住地长吁短叹
那样充满希望的年轻生命,竟轻易断送在一支流矢下,说来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难不成,阿皎都是为那小子哭的?
思及此处,李元心情更复杂了几分……
……
百花迷迷糊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她低头愣怔怔地看着身的锦被,复而唤白芷进来、问起李元的行迹。
“王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同刘大人说些公务。”白芷替她披了外衣,见她不似昨日那般失魂落魄了、欣然道,“宥州难得遇这样好的天气,刘娘子说西花园的菊花开得好,特意请公主出去走走呢。”
百花偏头望着窗外的阳光、笑着点了点头冬日里的太阳总是让人欢喜的。
西花园的荷花池边摆满了形色各异的菊花、在萧瑟秋风中姹紫嫣红,比春日的百花齐放更多了几分倔强的美丽。
“这盆白黄相融的唤作‘白马追凤’,左边这百花是骏马、右边这金菊是凤凰……”孕期过半的刘已十分显怀,她却浑然不觉笨重似的、兴致高昂地拉着百花一盆一盆细细地看。
百花听着她闲扯、敷衍着点点头,却是无心仔细地瞧一瞧那花,更不谈开口闲话了。
刘见她兴致缺缺,抬手屏退了一旁的婢女、这才轻声道:“公主还请节哀。”
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刘听得自己心跳声砰砰作响,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半晌才听得百花声线冷硬如冰:“本宫何哀之有?”
刘犹疑了半晌,终究还是大着胆子劝道:“那位狄将军福大命大,虽是中了箭,也许能大难不死……”
“宋朝大败、将士折损,于我大夏国是可喜可贺之事。”百花厉声打断她,“刘娘子失言了。”
刘心里一惊、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同公主说这般僭越的话,一时吓得跪倒在地:“刘无知妄言……有损公主清誉,还请公主责罚。”
“念在刘娘子身怀有孕,就免了此次责罚,刘娘子好自为之吧。”百花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萧瑟的秋风扑面而来,将她吹得更清醒了些。
狄青是宋人,她有什么可难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