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此刻正在回长安的马车上,马车晃晃悠悠,不一会儿,卫清便进入了梦中。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云州,回到了英国公带队离开云州的那天。军中出了细作,情报消息有误,英国公率大队人马去往河套准备作战,留她率一万人马守城。
画面一转,到了英国公走了大半个月后瓦窑口堡的斥候来报发现燕军大军踪迹,卫清一面派出斥候打探敌情传送消息一面安排夜间有序疏散百姓。本来一切顺利,可是到了最后一队百姓刚出城门不久遇袭,便退回了云州安置在府衙内。百姓中年轻的郎君都上了前线,留下了三十几位娘子和几位老人带着几个孩童。
画面再一转,卫清见到了锦绣,燕军压着锦绣来到阵前,他们用箭逼着锦绣一直向前,想让卫清打开城门借机冲进来,他们不停叫嚣着,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卫清看见自己站在城墙上,死咬着牙一动不动,看见锦绣踉踉跄跄跑向城门,她向锦绣跑去,大喊着“锦绣姐姐,不要啊。”可是锦绣穿过她的身体撞向了城墙,她眼睁睁地看着锦绣躺在地上,却没法子救她。
周遭的事物突然化成了灰消散了,卫清又看见自己立于府衙前,她的身量与一般男子一样高,看上去有点单薄,凡是见过她的人都会觉得她的眼睛格外亮。
“卫清十二岁入军营,十三岁开始上阵杀敌,至今将近八年,今日能站在这里是因为军功,与某是不是男子并无干系,难道某是女子,军功就是假的吗?与诸位并肩作战八年的情义是假的吗?”
“卫清哪怕欺君罔上论罪当诛,可现在还是宣平侯,是忠武将军,是现下云州最有资格掌兵之人,若还有人不服,扰动军心,便是如此下场!”说罢提枪直扎府衙门前的鸣冤鼓,银色的长枪直接穿过鸣冤鼓斜立于地面的青砖上。
没人再提出反对。
卫清看见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不住得发抖,自己当时大概也是怕的。
她又看见自己带着肖钰走进府衙,这是她半个月来第一次走进府衙。她让肖钰分发了匕首给这三十几位娘子。分发完后,她叉手行礼,“诸位娘子,在下卫时安,这趟来是想将现下的情势说予大家。燕军据报为十万人,我们只有一万,这半个月也是伤亡甚多……军中少医者,诸位娘子蕙质兰心,卫清在此斗胆请诸位娘子帮军医照顾伤兵。”
一位妇人打扮的娘子回道“将军也是女儿身,将军能行我们也能行,大同府庇护我们良久,如今大同有难我们自当义不容辞。”其余娘子皆附和道是。
“卫清还有一件事要请求各位娘子……如今形势不明,一但城破女子会有什么下场想来诸位心里也都清楚。”此话一出,屋中的娘子们皆感凉风直入心间,有年纪小的小娘子开始抽泣。
“若真有那天,卫清想请诸位无论如何努力保全自己,卫清在此向诸位保证,哪怕军中只剩一人,也定会倾尽全力带诸位回家。”卫清说罢俯身长拜。
在场的娘子待反应过来皆是红了眼眶,曲身回礼,“将军放心。”
卫清看见常娘正躲在角落里哭,想去上前抱抱她,画面倏地一转,是城破那日。
两军巷战,一万将士死伤七千,最后能作战者只剩不到三千,卫清按部署带三百人守在府衙外。
卫清杀到最后已经没有了判断,全凭身体的反应,不停地拦扎。一把刀砍在她的左肩,奇怪的是,她不觉得疼,她只是开始听不见肖钰的呼喊,听不见远方的号声,她挑开面前的士兵,继续不停地挥动着银枪,直到英国公率兵围城,燕军四散,她身后的唐军呼喊着前去追赶。她想要跟上去,去杀个片甲不留,可她根本无法跟上,她想用银枪撑着自己,可还是倒在了地上。
卫清满身的血污躺在地上,肖钰不敢动她,跑回府衙去寻卫平。她一个人躺在血泊中,周围满是尸体,明明已经过了小满,可她不住地觉得冷,她当时在想什么呢,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觉得冷,她记得肖钰回来抱起她时英国公带兵出现在街角,随着英国公嘴中呼喊着什么策马朝她奔来,她的最后一丝意识也消散了。
她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只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阿清?阿清?”
卫清慢慢挣开眼睛,才反应过来是做了一场梦,贞娘帮她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阿清又做噩梦了?”
卫清接过贞娘递来的水,道了声谢,抿了两口才点了点头道“我梦见锦绣姐姐了。”
周贞娘心中一酸转过去头去偷偷抹掉了眼泪,又回头看着卫清道“阿清放宽心,路是锦绣是自己选的。我们姐妹几个幼时入那烟花之地,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若不是夫人和阿清时时照顾,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卫清双手紧紧地握着杯子,缓缓道“二姐,若非我当初一意孤行换了女装装作剑舞艺人潜入单于府中,让嫁给燕人的锦绣姐姐帮我遮掩,救圣人出来,锦绣姐姐也不会被他们抓住,我自以为天衣无缝,还是被人看出破绽。”
卫清本来只带着肖钰随英国公回长安,谁知一行人行至娘子关见有十二位当时留在云州的娘子正在那里等着投奔卫清,便是后世人口中的十二娘子。她们按出生年月排了顺序,周贞娘行二,年长卫清三岁,卫清便随着喊她二姐。
“锦绣姐姐身子弱,她那一撞根本撞不死,是我活活耽搁了她的生机,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等死。”
贞娘忙截了话“阿清莫要这么说……”
“时安!时安!”
贞娘帮卫清掀起了帘子,卫清往外一看,见是杨峥坐于马上,“大哥。”
“时安,你没事吧?”
“没事,刚刚做了个噩梦,惊扰大哥了。”
“没事就好。”
“大哥,我们这是到哪了?”
“我们已经过了华州许久,待去南五台安置了大军,后日一早便可入长安了。”
这时前面传来了原地休整的命令,整个队伍停了下来,贞娘见杨峥有事要与卫清说便推说要去后面看看几位小娘子下了马车。
杨峥待贞娘离开坐上马车,“时安近日总做噩梦,可是行军太急累着了?还是身上的伤又复发了?”
“大哥莫忧心,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又一直在这宽大的马车里坐着,一路上大家照顾我的伤势,一个月的路硬是走了两个月,哪里累得着。”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杨峥先开口道“时安,你日后有何打算?”
“大哥,若是有机会,我想带着她们在这人世间走出一条女子能走的路。”
“你可想好如何脱罪?”
“其实,欺君罔上,说到底还是看圣人的意思,难就难在,我根本不清楚圣人的意思。”
“圣人不是迂腐之人,何况你们还有结拜之谊,圣人定不会为难你。只是朝中有不少世家子弟,怕是不会轻易饶了你……时安,你若是为了这十二位娘子,倒也不必如此,我们英国公府能安置好好她们……”
“大哥,药庐后面刘先生家的娘子,投湖自尽了。”
杨峥听了便没再开口,只听卫清轻声道“这世间太黑了,现下我手中就有一个火种,若是我不拿出来,以后谁会记得光是什么样的呢。”
二人坐了会,外边吆喝着要启程了,杨峥便起身准备出去,他刚跳下马车听见卫清唤他忙探头询问,“怎么了?”
“大哥,后日,我想与你们一起骑马入城。”
“你的身子能骑马吗?”
“我已经没事了,病中多动动也是好的。”
“你歇着吧,我去同阿爷商量一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