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他“想来我家大娘子酿的酒是很合杜中丞的胃口了,杜中丞若是有些醉了便早些回家吧,免得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弄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只是这一番警告没能起作用,与杜中丞同来的人没有一个借着这个台阶拉走杜中丞。
卫清见状将手中的妆奁递给肖钰“来人,请杜中丞坐下!”又转头对肖钰道“你先回去,跟幼安说不用做我的饭了。”
肖钰还想留下帮帮卫清,被卫清赶了出去。
贞娘遣了几个伙计强行将杜中丞拉了下来摁在小凳上。
“怎么打人啊!”“打人啦!”杜中丞的同伴嚷嚷着,只是嚷嚷,没人敢上前。卫清抽出身后玄色长鞭甩向空处,鞭声一响那群人瞬间鸦雀无声。
早有人给卫清搬了椅子,卫清收了鞭子握在右手里坐下心中可惜了一下丢失的青鞭“既然杜中丞有话要说,不如我们坐下谈。你们都是读书人,自然是用些斯文的法子。”
杜中丞本是见卫清独自与肖钰从雅间出来,一时间觉得有辱斯文,礼教受辱,趁着酒劲想教育卫清。这一鞭子下来,酒醒了大半,一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既然女侯愿意听听老朽的教导,那老朽便与女侯说道说道。”
二人相对而坐,杜中丞那边的人坐在杜中丞身后洋洋洒洒坐了一堆。
贞娘带着一众伙计站在卫清身后,卫清没有回头“二娘子去忙吧,多给宾客备些瓜子酒水。”
贞娘应了声,带着众人去了四周维持秩序。
杜中丞身后一人指着卫清道“你当我们耍戏给别人看吗!”
卫清看了那人一眼,脑海里没有印象“杜中丞开始吧。”
那人旁边的郎君轻轻扯了他一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说,那人悻悻放下胳膊没有说话。
杜中丞开口道“宣平侯,众人敬重你立下大功,所以称你一声女侯。既然大家都称你为女侯,你便该时时刻刻记得你是为娘子,谨言慎行,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怎能光天化日之下与郎君同出同入,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还承蒙宗元散人的教导,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一番话抑扬顿挫,说得慷慨激昂,将卫清说得像是丢了天下读书人的颜面。
“杜中丞说得对!”“说得好!”杜中丞身后的人不断应和着。
卫清等他们的声音停了“杜中丞言重了,皇后殿下才应该天下娘子的表率,某不才,担不起这个重任。此外,某为何不能与郎君同行?”
云来酒楼上下里外已经被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大街上不断有人涌来,有少年钻空子里外进出着将里面的话传了出来。
“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亲兄妹尚需避嫌更何况你与这些郎君并无血脉连承。如此行事免不得别人斥女侯放荡,还连带了这些好郎君。”杜中丞面露惋惜似是在为肖钰、崔黎几人抱不平。
“陈舍人,不到三十进士及第,因你所累,评定只得了中……”
“崔监天纵英才,造火器,改弓弩,可与你相交,惹了多少人戳他脊梁骨……”
“肖主薄一表人才……”
……
后面几人开始数着几位郎君的优秀,痛斥卫清连累几人风评,众人越说越气愤,就差站起身来走到卫清面前去骂她红颜祸水,最后是杜中丞给卫清定了罪。
“宣平侯,你行事放荡寡廉鲜耻,还要连累这么多才俊,你可有半点悔过之意!”
卫清坐在众人对面,面色不改,直直的看了众人许久,直到看得众人心里开始发毛,卫清开了口。
“我刚刚仔细听了听,好像没有苏太师,没有杨太尉,没有苏侍中。他们保举,我才做了左谏议大夫,怎么没听到你们说我连累了他们?还是你们觉他们位高权重不敢造次。”
“你们说我寡廉鲜耻,可是你们看到一个郎君和一个娘子走在一起便觉得他们有龌龊,究竟是谁满脑子都是龌龊。”
杜中丞道“并非我们满脑子的龌龊,只是你行事不知收敛,才惹得众人非议。苏太师、杨太尉和苏侍中是你师长,你自然不会做出越轨之事,我们也不会凭空责骂。”
“那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和其他人有越轨之事?”
杜中丞身后不远处一个郎君道“不如这样,我们当场请婆子来验验,宣平侯若是完璧之身,我们自会赔罪。”
卫清面上一沉“我为何要受此等侮辱。”
杜中丞心中觉得不妥,皱起了眉头,正准备开口被那人抢了先“女侯可是心虚?”
卫清将对面的人一一看了过去“你们翻来覆去不过是说我与郎君混在一起,私德有亏。我想问问诸位,我立的军功是假的吗,我为大唐流过的血是假的吗?我创立的军护监没有立功吗?我成了左谏议大夫虽未曾有什么功绩,可是该做的我没有做吗?”
“你们个个说我红颜祸水,我想问问诸位,你们为大唐流过血吗?兵临城下时你们正在长安的平康坊里快活,长安不稳时,你们一个个明哲保身唯恐站错队。”
“我不敢说自己功勋卓越,也不敢说自己是大唐的什么人,只是我所作所为对得起这个侯位,对得起我做的每一个官职。”
卫清轻蔑一笑“你们呢,自打我回了长安,你们御史台参了多少次,哪一次不是因为我和郎君外出。我的俸禄都扣到后年啦。国库应该不差我点俸禄吧。”
杜中丞叉手行礼“我们没有否认女侯的功绩,只是为官者,为人也一定要正直守礼,否则如何教导百姓。”
卫清摇了摇头“你是要我带着幕离上阵杀敌吗?还是要我带着幕离上朝?还是要我戴着幕离与你们谈论公事?你们问我是不是完璧之身,我倒想问问你们是不是童子之身。”
杜中丞面色铁青“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说什么……”嘴里嘟囔着就是说不出童子之身。
卫清笑了笑“你们是有家室的人,可你们哪个少去了平康坊?”
先前那个要验身的郎君道“去平康坊怎么了,哪个郎君不是妻妾成群。”
“是啊,凭什么你们能去平康坊,我却连与郎君同行都要被参?凭什么你们妻妾成群,女子就要从一而终?”
杜中丞面色还是不太好看“女侯是女子。”
卫清点了点头“对,我最大的罪就是我是女子。生成了女子,是罪吗?你女儿有罪吗?你妻子有罪吗?你阿娘有罪吗?你大母有罪吗?”
杜中丞摇了摇头“生为女子,不是罪,可生为女子枉顾纲常便是罪。女侯看看,这街上的幕离都短了几分,你们军护监竟有了娘子军,照此下去,这……哎,女侯当初就该只守着侯位过活,不该踏入朝堂。”
“然后无权无势,眼看着你们用唾沫星子淹死我府上的娘子。”卫清歪头,似是打量着杜中丞“你怕什么呢?怕我惹得你夫人动心,不肯安心待在后院帮你打理你的妻妾,还是怕我惹得你女儿动心,不肯安心为你的前程嫁给自己没见过的郎君?”
杜中丞如鲠在喉,后头一个郎君道“女子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既然存活了这么久,自然有它的道理。”
贞娘帮卫清上了盏茶润嗓子“女侯莫与他们辩了,没用的。”
卫清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放心“是,它存在便是合理的,可是合的是你们男人的理。你问过你妻子嫁给你可曾受过委屈吗?你知道女子怀孕的艰辛吗?你知道她独守空房还得张罗为你纳一门小妾是什么心情吗?”
“你又知道你那小妾不能听到自己的儿女叫自己阿娘的心酸吗?你知道你女儿继续过着你夫人那样生活吗?你或许是不知道,又或许是装作不知道,可她们的一生啊,凭什么连个出院子看看外面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那些人不说话,一个个坐在自己位子上想着卫清的话。卫清不是闺阁女儿,她本可以做着自己的逍遥女侯,在富贵乡里过完自己的一生,她可以如花木兰一般辞官回乡,万古流芳,她本不用像今日一般受此奇耻大辱。
东市已经挤满了人,各处都有人传着这场谈话的内容,听客里有郎君,有娘子,有官,有民,有官家女子,有市井伶人……他们渐渐没了谈论,整个东市围绕一种热闹而又寂静的氛围。
杜中丞缓缓开了口“或许女侯一样的女子会成为常态,但绝不是现在。”
卫清冷冷道“我可不希望女子都要像我这样受辱。”
杜中丞又道“礼,不可废。”
卫清对面的人群沸腾起来,仿佛平静的水里扔进一块热铁,他们终于战胜了内心的动摇。
“还是请女侯验身吧,若是女侯是完璧之身,日后,我再不对女侯行事指手画脚。”一郎君说道,余者皆是附和。
“对啊,女侯不愿意验,可是心中有鬼!”
“女侯身正不怕影子斜,验验又无妨!”
“女侯不验,我们怎知你们是君子之交。”
卫清在这满堂的逼迫中闭上了双眼,等她再次睁开时,已恢复了先前的心境“在座的,只有杜中丞与我同级,虽说你们是御史台的人,可终归是以下犯上。我验,你们去请,请宫里眼睛最毒的嬷嬷来,若我不是完璧之身,我立马辞官,侯位我也不要了;可验出来我是完璧,你们,一个一个都离开长安,子孙不得入仕,你们敢不敢!”
一瞬间,鸦雀无声,没人敢拿自己和子孙的前程去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