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兴城坐落在物产最丰富气候最宜人的汨罗江东畔，纵然不日前那兽潮之祸曾肆虐开来，但它坐拥天下之富和地利之便，那城中依旧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倒自有一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豪情。

此时林慕云正带着小空和赵雯在这城中的主干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天兴城中的这条主干道委实气派，可容四车并驾、十马齐行、廿夫共走，是由上好的水墨石铺成的。铺路的水墨石也是极有讲究的，每一块都需得三尺见方。石中有墨色者最佳，有云纹者次之，若是一些不着边调的花纹，那便是极大的不幸了，盖因“石中血统”不纯，恐伤城中皇气，自然落得个弃而不用抛至荒野的凄惨下场。

但这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免去了被日日践踏的命运，虽日日与荒野凄风相伴，着实孤单了一些，比不得那城中铺路石笙歌曼妙红烛夜烧，倒自有一种星垂野阔月涌江流的风韵。城中石盖因其有用，而遭致车马加诸其身的命运，或许不日便会落得个四分五裂的悲惨下场野外石因其无用，方得拥群星侍寝明月进怀，倒也自有一番潇洒，但风终凄寒，雨亦急冷，那冰冷坚硬的心里又何尝不向往那城中石载马渡人的生活。

其中种种，孰优孰劣，实在是仁者见仁，一言难尽。

却说林慕云带着赵雯和小空来到天兴城中，虽然庆隆皇帝曾下诏定下半月之期，一来林慕云对这“安国镇蛮龙骧将军”的封号着实没有什么兴趣，是故此事实在没有放在心上再者救活赵雯和肖无言二人，也实在是耗费了不少时间，此时连那期定二十日的册封大典也早已不知过去多久了。林慕云受周晨光点拨，此来便是去觐见庆隆皇帝的，但他三人在这物殷俗阜、繁华热闹的天兴城中玩耍了一日，却并未到那皇宫去。

这城中的确有好些有趣的事物，捏面人、打糖人，卖艺的、耍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赵雯平素俱是待在寒霜谷中，那百炼堂中虽也有些委实有趣的地方，但比之此处实在算得上是“深居简出”了。此时见了这些奇技淫巧，她便也终于露出笑颜来，欢呼雀跃好似个小女孩一般。赵雯虽没有陈娇娇那般举世无双的艳丽，也没有云仙子那般遗世独立的气质，但却自有一种媚色，那种活生生的美，好似悄然绽放的花儿一般，真实而让人不敢亵玩。若说陈娇娇是一团让人意乱神迷的火，稍有不慎便会被这烈焰焚毁，在这团火面前，多少男儿要感到自惭形秽啊！那么此时的赵雯便似牡丹凝露迎风绽，柔柔媚媚，倒叫一旁的路人侧目不已。她身周的人俱是下意识地往四周散去，好叫这朵牡丹绽放得更加彻底而自由，赵雯身边竟空出了偌大的一块地方来。而林慕云则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她身后，目光不知丢到何处去了，只是不经意地往赵雯的身影上一瞥，若不知情的人，便觉得该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带着一位家仆偷偷地跑出来了。

至于小空那猴头，自进了这天兴城后，便不知跑到何处去了，林慕云自然懒得管它。此时他和赵雯在这条偏道上走着，此处却有一些卖艺的，也不知在表演着什么，众人水泄不通地围着，不时地发出一声喝彩来。赵雯在外围虽也有心看上一眼，怎奈她只是寻常女子的身量，甚至说得上娇小，又哪里能够看得见场中呢？若说让她往那人群中挤去，只怕还没挤到她便已羞死了。赵雯便停下身来，转身去看身后的林慕云。

林慕云见她朝自己瞧来，有些不明所以，再瞥见身前围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人群，倒立时明白过来。他便指着那场中道：“师姐，你要看吗？”

赵雯点点头。

林慕云便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你先闭上眼去。”

赵雯被他抓住了手，心下本自有些忐忑不安，再听此言，更是心如鹿撞，道：“小师弟，你、你要做什么？”

林慕云心下哭笑不得，道：“你闭上眼去便是了，我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赵雯便闭上眼去，只过了片刻蓦然听见耳边响起一阵嘈杂的惊呼声来，接着便是一阵跌跌撞撞的奔跑声，四下里好似乱糟糟地撞成了一团。她心下好奇，便欲睁开眼来，却听林慕云道：“等等。”

她便打消了睁开眼来的念头。

此时场中，众人头顶上空，蓦然凭空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山岳来，正缓缓往场中压来。正是林慕云用土之法则中的控幻化出来的。众人见此情景，无不被吓得魂飞天外，俱都惊惶失措地往四下里抢去，生怕那座山岳猛然坠落下来。一时间，只见场中狼奔豕突，混乱无比。

待到赵雯依言睁开眼来时，眼前除了几位卖艺人，竟然空无一人了。她瞠目结舌道：“小师弟，你、你……都做了什么？”

林慕云笑道：“师姐要看这表演，我自然将他们都赶走了。”

赵雯怔了怔，忽咬着牙道：“那……我不看了。”

她的声音很小，林慕云并未听得分明，却见场中那些艺人要走，林慕云忙道：“几位，且慢，何妨再表演一番。”

便有一位年约五十的老者狠狠地瞪着他道：“我们俱是些说不上嘴的贫苦人家，靠卖艺混些吃穿用度，也不知何处得罪过阁下。阁下倒好，此来便立时赶走别人，我们辛辛苦苦地表演了半晌，倒要讨些西北风回去了。”

林慕云一愣，立时反应过来，急忙赔礼道：“老先生，是我错了，我太鲁莽了，还往老先生多加包涵。”

“罢了，罢了。”那老者便道，“瞧阁下的手段，实在是该有些神通，不是我们这些挣扎度日的寻常百姓惹得起的，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

林慕云便从纳戒中寻出一些碎金来，递上前去，道：“老先生，还望成全，替我师姐表演一番，这些零碎俗物便当作报酬了。”

那老者瞧了一阵，却终于摇了摇头，道：“我们做这些表演，虽是为了吃穿用度，但终究还是盼着能给大家带来些乐子，若说只有阁下一人，纵有千金万金，我们也是不会表演的。”

林慕云闻言，顿时愣在当场，好半晌终于苦笑道：“也罢，老先生既然不愿为我表演，那便罢了。”

他却又将那些碎金塞进老者手中，道：“我也知你们生活不易，今日被我搅了这一场，这些碎金还请一定要收下，权且当作我给诸位赔礼道歉了。”

那老先生自然推辞不收，但见林慕云如此坚决，终于还是收了下来，叹道：“看来阁下倒真是没有什么恶意，虽然这手段有些偏激，但终究还是知道我们这些贫苦卖艺人的难处的。如此我们便还是为阁下做些表演吧。”

老者返身和众人招呼了一声，便又重新表演起来。

林慕云走回到赵雯身边，见赵雯似乎有些不悦，便道：“师姐，我知道我做得有些不妥，我保证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赵雯便道：“小师弟，没事，我知道你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却见那场中，那一干卖艺人俱都刀刀马马地卖力表演起来，虽只有两位观众，但他们却做足了功课，好似周围有千万人围着一般，丝毫不敢马虎。

末了，场中响起一阵零星的掌声来，正是林慕云和赵雯二人拼命地拍着手。那老者见此情景，便走到二人跟前，略带歉意道：“多谢二位捧场，原本我们自该多表演一些，但今日却着实不行了。若不走，只怕会有些不小的麻烦。”

林慕云心下一惊，忙道：“老先生这是哪里话，却不知究竟有何麻烦？”

那老者犹豫了一阵，便道：“这天兴城中，等级森严，壁垒俨然，皇亲国戚自住在城南，朝中大臣便住在城东，文人墨客、富商巨贾即住在城西，而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只有住在城北了。原本倒也无妨，但不知是谁在皇帝陛下面前进谗，却道这城中皇气正日趋淡薄，正是我等城北贫苦百姓造成的。”

“竟有此事？”林慕云道，“这等言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后来更是提出若要保住城中皇气，便得令我等不得擅出城北地区。更是大动干戈，将城中那些铺路石都换成了能够保住皇气的血统纯正的石头，这修路所需的费用自然是摊派到了我们城北的这些贫苦百姓身上，我等平头百姓只能徒呼奈何罢了。”老者却又不安地加了一句，“当然方才所言只是我道听途说罢了，或许只是些无稽之谈，到底当不得真的。阁下即便听到了，还是当作没有听到的好。”

赵雯却插嘴道：“老人家，若是如此，此处该是城西，你为何却在此处？”

那老者无奈道：“城北都是穷苦百姓，我们这些贫苦的卖艺人，若是在那里表演，大家即使想要捧场也是拿不出钱来的。虽然有不得擅出城北的禁令，甚至还有人不时地进行巡查，但我们总要活下去，只有冒险前来此处了。这些巡查的人都是从城北的穷苦百姓中选出来的，倒有个好听的由头，便是庶人自治，他们也知我等度日艰难，便对我等偷偷跑出城北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城东、城南是着实不敢去的，那里有着一些耀武扬威的巡卫。若是被他们碰上，免不了被掀砸摊子，将人打成重伤也是常有的事情。之前便有卖瓜翁被秤砣砸死的惨剧，如今想起仍是心有余悸。我等卖艺人纵然有些功夫，他们不敢轻悔，却也不想招惹麻烦。这城西倒没有巡卫，但却有着一种更可怕的人。”

老者说到这里，便停下声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慕云心下好奇，便道：“老先生，究竟是何种人，倒叫你如此害怕？”

那老者又犹豫了片刻，便压低声音道：“这城西有一些人，看起来好似寻常百姓一般，但实际上却是些恶名昭着的鼠卫。这鼠卫并不似巡卫那般肆意妄为，动辄将人打成重伤，但却更加可怕。若是你不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便会神秘地消失，至此下落不明。我们又不是傻子，哪里不知消失的那些人是在狱中瘐死了，但又能如何呢？我瞧阁下器宇轩昂，想来不可能是那些鼠卫，是故才冒险说了这些。”

林慕云听得目瞪口呆，良久终于回过神来，苦笑道：“我自然不是那些什么猫卫鼠卫之流。”

“是也无妨。”老者道，“便算我瞎了眼，自作自受罢了。”

赵雯便安慰他道：“老人家，我等今日方到此处，自不可能是那鼠卫。”

老者盯着赵雯看了一眼，好似放下心来道：“姑娘你丽质天成，若说你是鼠卫，我定然是不信的。”

林慕云闻言，便有些无奈道：“老先生，那些巡卫鼠卫如此肆意妄为，难道就没有王法吗？”

“王法？”那老者苦笑道，“王法不过是来限制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贫苦百姓的，你若当真，便是自找苦吃了。”

他又接口道：“我们在此处表演，那些鼠卫倒是不管的，但是你方才露的那一手弄出的仗势太过吓人，只怕已经被混在观众中的鼠卫给盯上了，阁下还是小心一些吧。”

林慕云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老者便自告辞去了。

林慕云依然立在当场，赵雯见他似乎有些沮丧，便柔声安慰他道：“小师弟，你怎么了？”

“我长得很像那什么鼠卫吗？”林慕云无比郁闷道。

赵雯一听，便噗哧一声笑了，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呀，那老先生既然肯告诉我们这些，便是相信我们并不是鼠卫。”

林慕云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倒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方才他提到的庶人自治，倒实在是个玩弄权术的老手的手段。”

赵雯倒来了兴趣，顺着他的话问道：“何出此言？”

林慕云意味深长道：“相比于那些皇亲国戚、高官巨商来说，城北的那些穷苦百姓自然是弱者。但给弱者特权，他们会比之前的特权者更加狰狞，更加喜欢弄权。所以用这一招庶人自治的法子，正可在其中制造矛盾，达到不攻自破的目的，实在是好手段！”

“小师弟，你总是想得太多。”赵雯玩了一日，此时实在有些倦了，便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寻个地方歇息吧。”

林慕云应了，便和赵雯寻了一处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