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个表情丰富的头颅。
中年者多内疚,老年者多嬉笑。两张面孔情表不定,双目有神,烁烁其光,与夏寻语所遇到的正恰相反,浑身透露着“人性”的气息。嘴里吐出的也是人言,虽然听起来模糊不清,但大致意思表示断断续续也能听懂。
来。
不。
语气同样杂然,分不清这些意思的具体含义。可这些勉强听清无法理解的话无非传达着一个信息:这个连体的怪人,拥有着至少可以传达某些消息的……智慧。
(……这种地方我真的一秒也不想呆下去了。)
既然变成那种大概率有智慧的生物,那么依据之前自己应对那个虫头怪物推类,肯定也是变化得更加厉害的危险生物。君不见那个冒充父亲的怪物下半身全无,仅有一条嵌着肌理的脊椎拖拉在下方摇摇晃晃,双眼闪着紫光,背后侧胸腹还有一对对蜈蚣似的腿——按照这些肢节应该像蜈蚣一样排列到整个腰腹的话,那长到非人的半米脊椎若恢复完全,那也是蜈蚣身长的人形怪异……
人的脊椎哪有那么长的!加上上身看起来足足有三米多啊!
这样的怪物还对方追赶之下被人扶着逃跑,那后方那个看起来除了长在一起外没有什么变化的”普通生物“肯定更是更不普通啊!
但是……但是……
自己已经无法坐以待毙了。
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继续变化,长出更加危险的东西。虽然不知道这些怪物变形的诱因是什么,可是越是等下去,恐怕就越是难以战胜。
她的心里莫名有这样一种明悟,就像是吸血的水蛭不断吸取壮大自己的营养成分一样,不能及时阻止,恐怕这个东西就会越来越强大,到最后……
高楼上的身影没入黑暗。
无论如何,总是要试试才知道。
……
“不!不要!你走开啊!不要靠过来!”
力道大得出奇的一搡,夏寻语的鞋跟噔噔噔往后退步,差点儿就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撒开!”
稳住重心的她持刀仗地,冲着前方怒喊。
“你走开!我不要你们管!”
“你滚开!”
“啊!“
现在夏寻语真的是想一刀劈死她。
刚开始发觉,背着怪物跑的那个人赫然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之时她心中还有那么的一丝高兴,可是现在才发现了……这个女人根本无法交流。
嘴唇刻薄,脸颊消瘦,行为混乱,根本就听不进说的话,难以交流。此时她正抱着男性怪物的上半身紧贴在墙角的墙壁上,极力排斥夏寻语的接近。
”你抱着的那是个怪物,把他给我,好不好?“
”……“
深呼一口气,她准备换一种方式劝说对方。那个短发女士好像听进去了,转过头与一动不动的头颅看去。
”怪物?“
”对,你不害怕吗?你看看它的下半身,这么恶心,赶紧把它扔了……“
话音未落,对方刚要顺着夏寻语的话往下看,结果那只怪物的人类双眼猛然偏转与对方对上!
”不!不要靠近我!“
注视到怪物双目发出亮紫色光华,后知后觉想要阻拦伸出的手又被人一巴掌拍了回来。
得,又被控制上了?
她既是愤怒又是心累。
如果不是确认出对方得身份,跟自己一样是个人,她真的是想直接抽刀就把她给砍了。
你看这举动,她还是个人?
哎,就算对人形怪物可以出手,但对上真正作为同类的人类却根本下不了手,更何况是情绪表现得那么激烈的人。她这么维护着怪物,相必是对方有控制精神的手段?至少她能够看到怪物紫光的眸子,与这个讨厌的家伙时不时眼中闪过的光亮如出一辙。
浑然不觉自己眼眸闪过如火荧光的样子同样吓人,听着对方呜叫,看上去就像被坏人围住欺负的小狗模样,夏寻语恨不得多长一个脑子缓解压力。
这个女的她认识。
虽然此刻对方蓬头垢面,对方的身份已经确认,是家门口街道上常见的流浪者。她经常在九分街道徘徊,到处打零工、搬东西,广场附近的天桥上有时还能看见她,搬着个大音响放着个碗就睡觉。记不住她的名字,不过自家有一段时间考虑过对方过来帮忙,可是因为她精神方面的问题,产生的影响实在太不友好而淘汰。
可以在一些角落里看到她的身影,比如说天桥底下,公园亭子旁。
她住在这里。
对于这位精神不正常的女士,夏寻语并没有什么资格来品头论足,即使对方出入各种场所也只是为了生存而已,这种人一向是受她尊敬,有时候更是向往他们的自由。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守着夏寻语离开这里的关键!那个怪物!
后方,用来阻碍“男男相加”的路障阻隔不了多久。她原本的计划是直接从阴影中一刀砍死被背着跑的蜈蚣精,可是没想到对方身子竟然像是一层甲壳一样,只不过是有人类皮肤的外型。随后便是神经病女人回过神来,两个人争吵的场面。
(不行,不能在拖了,还不知道后面那个连体婴儿有什么攻击方式,我要它死!)
夏寻语此刻可谓是惊弓之鸟,凡是怪异的生物都能给她造成巨大的压力。相比之下,一个”力道微大“的疯女人明显更好欺负一些。
”不要怪我……“
一脚猛然踹向对方的肩膀,想要将护着怪物的女子踹开。对方在硬吃下三脚之后终于被踹倒,把掩在后面,像是烂泥一样敷在疯女人身后的怪物踢得与女人交错开来。
”咚!“
抓准时机,她用刀面甩在男人的脸上。不见这个长着父亲头颅的怪物有什么反应,却听闻到女子一声闷哼,往前仰下。
(那是!)
一排一排发丝模样的细线钩扯着她脊柱后背的位置,像是被抽出来一样”拔丝“,在怪物咽喉往胸口腹部的中央微微扭动。丝线的尽头是尖锐带红的针,针头处似乎还扭动着一团更细的短发……
原来,二者间不仅仅是用衣布包裹在一起那么简单!
”哈!“
就在此时,怪物猛然暴起发难,整个身子跟手压在没了动静的女人背上贴脸夏寻语!
”草!“
二者几近脸贴脸对视,夏寻语倒地之前只看到了一抹紫色的光华,随后后脑勺像是被人重击了一下便丧失了身体的控制。
(NTM……)
头晕目眩,耳畔蜂鸣不断。脑海中的不适一直到某一刻,她仿佛置身于烈火之中燃烧为止。
等到意识渐渐被拉回来,只能感觉到一个人双手按着腰处压在身上。心中一吓本能踢下去后撑起身来,就看见了已经到了头前的畸形连体人。
连体人一人拿起一条手臂,在她肌肉还处于无力之时将她架起。此时的她在用力阻抗爬在她身上的怪物时就用了全力,当真是想挣脱也挣脱不开。
眼前出现模糊的重影,黄色灯光之下,她看到了弯腰向后仰去的人……皮肉撕裂声响起。
眨眨眼回过神来的她能够更加清晰看到,一状一枯槁的躯干相错处被蛮力拉开,像是皮筋一样寸寸崩裂,猛然弹崩,如花的裂口、肋骨构成的花蕊、不断搅动仿佛成了绞肉机器的肠子变成了螺旋一样转动的口器,随着身体后仰的双手拉着她整个身体塞入其中!
”嗯!“
勉强一个错位,一只手往前一只手往后。
血肉包裹,堪比孕妇的骨朵含住她的右手。
吸蟹肉一样地吮吸。
”啊——!“
刺耳的惨叫声响彻天空!
”走啊!走啊!“
跪于地前浑身抽搐,痛道换气不及一口气闷在胸腔,发出刺耳的连叫,一直到失声。也正是因为这一声痛喊,后方原本静呆的女人抬起了头,恢复清明的神智又在下一秒看到眼前的景象而疯狂。
”……“
”……“
肚子里咀嚼声渐小,吐出一串白骨的连体人把后仰的身子弯回来,正巧看见手舞足蹈嘴中喧闹的疯女人。疯女人见到对方注意自己,目光中透露出深深的惊恐,这一对上眼又将怪物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女人身上。相比倒地无声宛若死狗的夏寻语,这个家伙仿佛对于在角落里已经无路可逃的女人更有兴趣。
“抱……抱……”
它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张开双臂过去拥抱,脸上的笑容越发鲜明了。就在这时——它脸前忽然出现了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那双眼睛紫光大胜!两个怪的眼睛就这么对视到了一起!
是蜈蚣怪故技重施,但这回靠得近角度好,他的双臂与侧腹部千足紧紧环抱住对方。
那个中年人的头颅僵硬失去了动静,接下来蜈蚣怪胸前的长毛如足丝般攀爬延申,可是……一双干枯昏沉的眼球动了动。
老者半边身子侧着,打开了胸腹的食器。可以控制的另一只手奋力拉着对方往内扒,于是一只手又被含住。蜈蚣怪物侧腹千足用力一拔,一串仅剩着筋肉血条、红白交错的手臂出现在夏寻语的视野里。
与那断了的下半身如出一辙!
她此前一直侧着头倒在地上,观察这一切。而此时眼珠里更是有烈焰升腾,从比肉体更深的地方不断灼烧着每一寸神经乃至灵魂。或许是错觉,她感觉伤口已经愈合了不少,可是这并不代表着神经上痛苦有丝毫的减轻……这已经不仅仅是断臂处的疼痛,而是全身上下的麻酥、痒、被烧灼的伤痛。
肉体与精神就像是化作薪柴,投入到这无名大火之中。这份焰火也越来越光亮,映照出某些东西。可她并没有那份心情去慢慢体会,心中唯一能想的情绪在痛苦下少得可怜。
(都是因为你!)
眼珠瞪大,青筋毕露,身上的空气变得扭曲即将要升起火焰般的夏寻语快要失去意识,那一点点能够挪用的思绪变成了杀意,仅存的理智疯狂在燃烧。
接着。
怒火腾起于胸腔,又像是寂静的水面倾入了热油,她的目光被赤红充斥,她的四肢狂颤,生命喷涌——杀意沸腾!
“Wuaaaa!”
无能的怒火像是要撕碎四周,也要焚尽自我。在这股力量之下,夏寻语颠浮越来越剧烈的腿部一下上提,白皙而粗壮的大腿肌肉紧绷,脚掌下扣地面找准方位一滚,捞起西瓜刀后剧烈下压身段。整个动作流畅无比而精准有力,最后像是弹簧一样折叠下蹲。
唯一保留的左手手掌内扭那将刀横放触及地面,手臂深陷在胸前的柔酥间,伸直的手臂力道之大甚至在手肘出现了弧度一样,刀、小臂、大臂呈现“7”字型状,倾斜翘起的刀锋渐渐竖直,指向正前方僵持的二者。
在下一个瞬间,她拉着刀,刀划过夜空,飞掠而过带走了头颅。
“嚓!”
顺着惯性,无法控制方向的夏寻语重重摔入女人怀抱。那个疯女人的身子正面面对着半身人,一颗头颅冲天而起的画面让她呆滞,结结实实收下了这一撞击。
还好,刀在半空中就已经握不住了。虚弱的她躺在女人没有多少柔软的怀里,费力偏过头瞅向后方,看着自己做出的画面。
“假装我父亲的……垃圾……呵……咳咳!别动!”
凶狠但是中气不足的话让人感觉奶凶奶凶地,女人像是吓傻了或是理解到了,没有动。说出这一句之后,那股勃然的力气消退,浑身异象消失,被激起的千层浪在没有后继之力下只剩虚壳,终究要归于平静。唯一的一只能用的手也因为猛烈的撞击,前臂骨错位骨刺破开表皮,肩膀生疼。
(这是脱臼了?)
咬牙,人柱一样的她不安分地扭动身躯。女人任由她在怀里拱来拱去,见到她用腰用跨压着颤抖的手,费劲做出了一个不规范的国际通用手势。
湿漉漉的鲜红衣袖动了几下,并没有抬起来。
最终,夏寻语的嘴里传出一抹嗤笑。
(还是抬不起来啊……真遗憾。)
(这些怪物,就算连头都没有了,也不死吗?)
惊叹着虫类生物的顽强、去了头大部分生物已然还在动的事实,这张显露出来没有遮掩的脸一片平静。那只怪物到了这种程度都未死亡破碎成流光的话,那自己的生命,想必真的也要到了尽头了吧?
好冷啊……我现在会不会变得很白呢?
枯叶无风而颤,神采自燃,死亡的阴影无声无息浸入眼眸。瞳中一点红光无力地贴附在眼球上,就像是焚尽树木之后剩余的炭上余辉。
“#!”
(……?……)
(……)
(身体好轻……我浮起来了……吗……)
一只温润的手掌,一根冰凉的铁棍,两只手相互覆盖,在泥潭之中搅动着生机。
忽然之间,阻塞猛然不见。原本浑浊的触感一空,她的手垂落下来。
“呜——啊!”
橙色的光华围绕着两人,这些碎光就如同小行星带一样旋转着自身,渐渐没入二者身中。女人跪在地上,怀抱着夏寻语呜咽出声。泪水点点滴落在地上激起水滴,风声呼啸,她却越抱越紧。
冰凉。
直到橙色光华消失,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她的两只手臂想要缩小,又用力撑大。她有用她的感觉跟经验去调整着不同,可是毫无变化。
(呜哇……呜哇……)
婴儿的哭泣声隐约回荡在耳边,两个场景渐渐重叠,心中埋藏的画面一阵扭动变成了眼前所视所感。心脏抽搐如若针扎手撕,几欲碎裂。
轻轻放下,拾起刀来,矗立,转头。原本僵持不动、因为一方消失而失去控制,发生某种变形的双头怪物缓慢移动着身躯,似乎在适应身体。女人趁着这个时机冲了上去,手臂抬起,几个呼吸后才疯狂挥下。
六只眼睛对视,一双眼睛流泪。倾泻着某种感情的力量让畸变人被砍翻在地,然而怪型人的变化并没有停止:身躯连在一起的二者从厚度不同的胸腔交错的地方开始膨胀,像是海绵体变大一样充满了韧性。被砍的方位喷出鲜血,但很快就被其余发涨的地方挤压。
女人抽搐刀来,有些惊慌地退后。目视它逐渐变成一个肉球,变成小山,最后连头、手臂、腿都陷进肉里。
是的,没错,仅有肚子上地肉在不断变胖,骨骼与四肢完全没有变化。两人交界处地缝隙长成了一张开合地巨口,一边变大,一边像是打哈欠一样张开口来。
“嗯唔……”
光是一眼看去,这座仅有一张口器的肉山内腔黑暗无比,又有什么结扎在一起的东西搅动的声音传来,两只巨舍左右伸出,慢慢支撑起了整个一坨像摔在地上的肉色大便的身体。
“……”
随后膨胀的胸部化作一张跟泡发了的猪脸有一拼,不过是没有猪鼻子耳朵的头。五米高的怪物,半米长的巨舍紧贴在身上,弯曲而厚重,然后它……缓缓玩下“腿”来注视着她。
“XXX!”
“嗯咛~”
亲切用方言问候了一句对方,听见后面女孩儿出声的她大喜,西瓜刀一甩带着风呼啸插入巨兽嘴里,女人回头带着她就跑。那坨巨兽怒吼一声,巨舍一收,肥肉变得紧实,身子由“一坨”变成了“一团”,然后舌头顶着身子往前滚动,气势当真是不可阻挡。
女人带着夏寻语绕了个半圈绕道它身后。
“轰!”
球体肉弹砸入墙中,深陷于砖瓦种的怪物愤怒起身,出来时却已经失去了两人的踪迹。于是它疯狂旋转、最后朝着一个方向汹涌奔驰而去。
听着令人胆寒的怒吼,刘琳缩了缩脖子,拉了拉身上的人,再次往前爬取。
这里是下水道,托这破场景的福,并不存在什么老鼠蚊虫,就是稍微臭了一点。
内心中的感应稍远。
(这种感应应该是相互的。)
沉默了片刻,感受着背后逐渐回暖的温度,她继续负重前行。不过跟以往不一样的是,以前承载的是自己的痛苦,现在却承载着一个生命的希望。
实在是,好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