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声滴答滴答地敲打在砖瓦上,待屋檐上积蓄得满了又汇成了小流直落而下,哗啦啦的流水声不停歇地响着。
温江河道的水位也悄悄上涨,将小船顶到了桥墩底下。许是晴空连日高挂地累了,这几日便都是缠绵的阴雨,闹得人心忽静忽躁。
长敬算是正式在织梦阁住下了,在三层有自己的一间小屋,每日按部就班地跟着其他三十二位织者一起在二层的修习室里修习,从最简单的储梦术开始。
他原先以为储梦仅需依靠储梦石便可,直到系统地学习了《修梦录》中关于梦境理论的部分,才知晓储梦石刚开采出来时仅可储存一个梦境。
如果长期枕睡便会每夜重复做相同的梦境,施加了储梦术后方可根据矿石的特性赋予其一定的存储空间及特殊功效。
这也就揭示了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枕月舍曾经是织梦渊的一部分。
普通人去枕月舍购买储梦枕的时候并不会深究储梦枕是如何从储梦石制造而成的,更不会关心它与储梦术的关系,所以对普通人来说枕月舍与织梦渊的牵连关系是秘密的。
而对于织梦渊的所有织者来说,《修梦录》中已明示了枕月舍在几十前曾是织梦渊中专门负责储梦石开采和加工制造的一个分部,它们只会一种术法,那便是储梦术。
但后来不知基于什么原因,织梦渊进行了一次组织结构的大改革,不再分为各部。
所有织者可以通学每一种术法,并将原有的枕月舍分部全部割离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专司储梦枕制造和销售的组织。
此后经过数十年的发展,才逐渐有了皇室掌权,织梦渊掌势,枕月舍掌钱三足鼎立的说法。
长敬想起他第一次在东街陈叔的米铺里看到吴杳时的情境,那时她便是进了枕月舍,说明枕月舍和织梦渊只是表面上完全独立开来,各自发展的两个组织。
但私底下可能仍有交流联系,互帮互助也说不定。
不过这都不是最紧要的,令他最头疼的是,别的织者修习术法都可以通过提取自己往日的梦境试炼,而他就成了只能埋头啃书的理论派。
好在,吴杳记起了这件事,便主动找到长敬,将他带去了织梦阁的五层。
他经过第四层的时候只看到了五个房间,便大概明白这是阁主与阁老休息和修习的地方。第五层的结构与前四层都不同,没有任何一个房间,只有一个烟雾缭绕的“大池子”。
吴杳告诉长敬,这便是熔炼梦境,提纯梦元之力的灵渊,温江城所有从百姓处获取的梦境都最终汇聚到了这里。
灵渊底端沉淀的液体便是液化之后精纯的梦元之力,其上形似烟雾的气体则是多重梦境显色叠加后所呈现的景象。
织梦阁塔尖的琉璃瓦投过日光照射进烟雾里,反射出了晶亮的水波,更显得此处仿如瑶池仙境一般。
“今后你就在这里修习吧。”吴杳站在灵渊池边,目光投向虚无的烟雾中,光彩便全都像有意识一般流向她的双瞳,连带着她的整个身影都虚幻起来,长敬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饶是长敬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可以以所城百姓的梦境为修炼的基石,还有阁主亲自在旁边督教。不知道会不会看到爷爷的梦,或者……
吴杳像是猜到了长敬心中所想,瞥了一眼长敬,开口道:
“所有织者的梦境都交由他们自己处理,自己提炼梦元之力反哺自身或是拆分开来用作修习。织者需对灵渊内的所有梦境保密,不泄露给任何人。”
长敬乖巧地点了点头,听到保密两字忽然脑间闪过了一个疑惑,那会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呢?比如春梦……长敬的神色瞬间怪异了起来。
吴杳灵敏的感知自然而然地探觉到了长敬的变化,不再看他,负手站立的身影好似又更挺直了些,倒有点像是师父的模样了,清声道:“你可知道储梦术作何用了?”
长敬像是被爷爷抽到了医理突查,十分自觉得认真起来,“储梦术用作储梦石的开发改造,使其具有多次储梦、安眠舒缓等功效。”
吴杳:“还有呢?”
长敬又下意识的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答不上来了。
吴杳便接着道:“储梦术除了赋予,还有剥离,缺一不可。一块可以交给百姓使用的储梦枕不仅需要具备基础的储梦功能,还需可以做到自动摒除不应被记录的内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长敬吃惊,“这也能做到吗?”
吴杳白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储梦术就这么简单?”
长敬心中的那个疑惑忽然也就解开了,神色却更怪异了,试探地问道:“吴姑娘,不是,阁主,你真的没有读心术吗?”
吴杳多年平静无波的情绪突然多了一点想动手的冲动,“李长敬,你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长敬煞有其事地摸了摸脸:“竟有这么神奇?”
吴杳:“……”
真正神奇的事情还在后面。吴杳仅是伸出了一只手,便有一团半透明的白色烟雾自动从灵渊上方分离出来,化成纤长的烟丝萦绕于吴杳的手中,她轻轻一转手腕,便将这团烟雾推向了长敬。
“闭上眼,摒除杂念,什么都不要想,心中默念‘无风起,缘自来‘,梦境自会展现。”
长敬一一照做,想起这是《修梦录》写于首页的术语,第一次不借助他人的幻梦术,仅凭自己的能力去看一个梦境。
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来,温江城是南城很少落雪,这大约是梦主思念中的另一处地方。
画面长久地停驻在落满雪的城墙上,那冷气也渐渐传到了长敬的身上,似真的站到了这座高大的城墙下,静默凝视。
天空上没有太阳,也没有闲散的云朵,与白雪成了一色的茫茫,仔细看去,竟又落起雪花来。
起初只是小小的一片,轻飘飘地荡着,似不愿降落无趣的人间,左右摇摆着反抗,最终还是拗不过去,认命似的一叹气,加速放大在长敬眼前。
紧接着,便是三三两两的雪花结伴下凡来了,越落越多,直要晃花了眼。
忽然,一抹黑影突兀地出现在了一片白芒里,他就走了两步,停在了高高的城墙边上。长敬是仰视的视角,隔得太远,也看不清那黑影长的什么模样。
心中暗想大约是城里的守城兵,不想转折突降。那人影竟忽然跳出了城墙边缘,追随那雪花而去,直直地落下来,身影在长敬眼前迅速放大。
最可怕的是,长敬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心中警铃大响,揪心的坠空感充斥了他全身,脚心一阵发麻,生出不可遏制的恐惧来,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害怕摔死还是害怕被砸死。
长敬本能地就要睁眼,想要结束这个噩梦。
一阵冰凉的触感忽地出现在他闭合的眼睛上,一碰即走,就像是一朵结了冰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睑上,迅速融进他的身体,瞬间直达心底,在最关键的一秒止住了他的动作。
吴杳清冷的声音就在耳旁响起:“不要睁眼,尝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正视它。”
长敬就如一只被安抚了的小兽,仍有些许几不可查的颤抖,与心中的恐惧做着抗争,眼前依旧是那白雪覆盖的城墙,零落的雪花,和那又回到高墙上的人影。
一模一样的情境,乍然重演,那人影跳落下来,心口被揪紧,手心也不自觉地握紧。
“无风起,缘自来”六个薄薄的字眼在长敬的脑海间隐隐冒出了头,他一遍遍地默念起来,强迫自己去看那落下的雪花和人影。
坠空的感觉依旧存在,但就像一声闷雷,只在最初的一瞬牵动着长敬的情绪,之后便无任何雨滴地放晴了。
如此一遍一遍地重复,那雷声也便不在了,雪花露出晶莹的棱角来,城墙显出破旧来,细微的苔藓藏在雪下,那人影被吹起的衣袍,所有事物都好似拉近了距离,放缓了速度一一呈现在长敬的眼前。
原来这就是织者所看到的世界,分秒瞬息,微观静止,五感通灵。
一个普通的白云梦打开了长敬的眼界,让他感受到了从前从未有过的体验。
梦境中的寒气逐渐远去,长敬缓缓睁开眼,吴杳依旧负手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方才眼睛上那冰凉的触感仿佛从未来过。
“咦,你居然跑到灵渊来修习了?我可都没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看来无梦者也很吃香嘛!”
林瑶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长敬回头一看,果然是林家兄妹和赵清语。
林瑶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灵渊旁,点评道:“你们温江城的人可真少,我们云陵右分阁的灵渊比这个大了一圈不止,那烟雾笼罩地人都看不清了……”
“瑶瑶。”林奕见妹妹又管不住嘴了,不轻不重地喊了她一句,止了她的话头。林瑶瘪瘪嘴,浑不在意地去瞧别的地方。
林奕又向吴杳道:“吴阁主别介意,舍妹被家里宠过头了,缺些教训,这几日要是见她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你就直接指出来。”
吴杳只轻轻点了头,表示自己不会跟林瑶计较这种小事,但也没接林奕的话茬。长敬听到那声“瑶瑶”,倒是忽然想起了吴刚夫妇唤吴杳的“杳杳”。
赵清语又适时地在气氛有些落冷的时候接口道:“这几日,吴阁主安排的比试,我们的几个织者都说学到了很多,温江城果然是能人辈出。”
自那日比试之后,吴杳又安排了几位织梦阁的织者分别与云陵来的织者一对一地切磋,各有胜负,倒也和和气气。
陈老、周老还有些技痒地主动向照日堡和抱山岭的阁主请教,一团迷雾中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陈老爽亮的笑声传出去了老远,也没留下话,就回自己的房间里继续修习去了。
周老客客气气得与抱山岭的阁主施了礼,说一声受教便也就回去了。留下的两位阁主也是一脸沉思,想来也是颇有感悟。
吴杳对赵清语印象良好,便也温和地回了话:“都是同僚,能携手共进,守望相助便是最好。”
林奕静了一会儿,郑重地说道:“吴阁主,还有一事,家师想我们与你一同商讨,也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到什么。”
语毕,一个眼神飘向长敬,长敬自觉地走向阶梯,准备回避。
吴杳猜到他们终于要说此行的重点了,喊住了长敬,“你留下。”
诧异的长敬与林奕尴尬地对视了一眼,还是长敬心理比较强大,也不纠结,听吴杳的,又走了回来,站到她身侧。
吴杳想了想,还是向林奕解释道:“此前发生的怪事,李长敬多有参与,也许他有不同的发现。”
林奕这才了然,长敬反倒一头雾水。
什么怪事?后山的暗境事件吗?
还好还有一个藏不住话的替他开了口,“哥,什么怪事呀,师父怎么只跟你说,不告诉我!赵清语,你是不是也知道?”
林瑶本来发闲地在一旁溜达,耳朵却灵,一点没落下,咋咋呼呼地插入话题,他们三个虽师承一人,林瑶却对同门师姐赵清语有些莫名的敌意。
赵清语一看就是个好脾气,也习惯了林瑶的恶语相向,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此行还有隐藏任务。
林奕看这里也没外人,便直说了:“家师接到你的密信,让我们借着切磋交流的名头,到温江城来助你探查近段时间发生的异事。”
“因为关系重大,故而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相关信息我们都不会再对他人提起,探查的结果我也会直接向家师汇报,由他做决定下一步如何处理。”
吴杳点了点头,向林奕等人从头讲述了一遍近几个月来温江城发生过的可疑事件。
长敬听完吴杳的话,过去那些被自己过滤掉了的隐忧瞬间忽然都重新涌上心头,仔细一回想,似是一条若有若无的丝线将这些事串联在了一起。
但那最关键的线头却滑溜地在脑海间闪过,抓之不住。
“我们可以再去一次后山。”
长敬意外的开口,让林奕皱了眉,下意识觉得有些莽撞。
吴杳却觉得确实有必要再探一回:“上次我在后山看到了一团绛红色的梦境显色方才判断为是暗境,但等我一直追着那光影到了山顶,却一无所获。”
按理说,如果真的是有人刻意编织的暗境,并以幻梦术神不知鬼不觉地笼罩整座山体,那么施展术法的人定就在附近,也许再仔细地探查一遍后山会有新的发现。
林奕也无其他更好的思路,便也就默许了,林瑶是个爱凑热闹的,虽然性格上有些骄纵,但灵敏的凝梦术在关键时候有大用。
赵清语温柔寡静,遇事沉着,有自己的看法,也可看着些闹腾的林瑶。如此便定下了他们五人一同再探后山。
温江城的雨不通人言,丝毫没有因为吴杳等人的探山计划而有转歇的迹象,未减反增,斜斜地雨丝在寒风中拉长,密集地砸在衣袍上,不一会儿便淋湿了大片。
“我说,就不能挑个天晴的时候吗,非要趁雨夜做什么,说不定下雨天坏蛋也休息……”林瑶嘟嘟囔囔的抱怨声响在上山的队伍中间,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走在最前面的是吴杳和长敬,他们对地形更熟悉些,且需按照上回的路径原路探寻,故由他们开路,中间是两位姑娘,林奕断后。
连绵的雨水将山间的土地润湿了个透彻,一脚踩下去便会留下一个深深的泥脚印来,一不小心还可能踩出一个滑坡,摔个大跤。
长敬走在吴杳稍后一步的位置,低头注意着自己脚下和吴杳的位置,两手时刻坐着紧急准备。
吴杳突然一个停步,他也立即停下,后面的林瑶正在心里骂天,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上长敬后背。
林瑶:“怎么又停下啦?”
吴杳的声音混在雨声里:“这附近应该就是上次我和李长敬被暗境分隔开的位置。”
长敬在四周的地面上环视了一圈,想要找当时他为躲避野兽攻击而扑压过地面的痕迹,无果。大雨冲刷掉了大部分人为痕迹。
当时的野兽是幻梦所化,更不会在地面上留下痕迹。想来,当时他们看到的血流和埋尸坑应该同样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吴杳:“我们再往前走一点。”
“这么大雨,还能留下什么……啊!”林瑶的嘟囔声本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但她的一声惊叫瞬间将众人的心跳绷成一线。
林奕就在林瑶的身后,眼疾手快的抓住了林瑶的胳膊,林瑶的下半身却突然不见了。
四人都围了上来,赵清语搀住了林瑶的另一只手,止住了她下坠的势头,和林奕一合力将她拉了出来。
“吓死我了!哪个缺德鬼在山上挖这么大个坑啊!”
林瑶惊魂未定,仔细一看,原来她方才与众人错开了一步,走了旁处有植被覆盖,少些泥泞的土地,不妨这草木只是虚掩,下面居然是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林奕大笑,打趣道:“缺德鬼撞上走运鬼,我们这趟就不算白走了。”
林瑶瞧自家哥哥不关心自己就算了,还要开损,瞪了一眼林奕:“那我发现的地方,就我来瞧!你站一边儿去。”
林奕摇头低笑,当真一伸手请林瑶上前察看。
长敬忽然伸出一只手虚挡了林瑶上前,另一只手拨开了坑边遮掩的草木:“你们看这周围的土。”
与其说这是坑,不如说更像一个洞穴口,周围的断根草木一看就是人为的刻意遮掩。穴口不算大,五人正好围成一圈,顺着长敬所指的位置,蹲下仔细看土面。
从上顺流而下的雨水一层层地冲刷过穴口,露出边缘深处的土壤来,泥黄的土水中赫然掺杂着部分鲜红,就像凝固了的血液沉积在了土壤中,遇水又融化而出。
泥黄的水流渐渐被混杂的红色替代,成了红流,瞬间让吴杳和长敬回想起了上回在暗境中看到的“血流”。长敬还要多想到一处“埋尸坑”,当时所见的血流就是从坑内涌溢而出。
难道他们又进入暗境了?
吴杳同样想到了这种可能,沉声道:“我并未在周围感受到梦元之力外溢,也未见梦境显色,应当未入幻梦。”
如此,眼前的一切就都是真实发生的了。
长敬想了想,说道:“既然不是幻梦,那我们下去看看就知道这红色的是什么了。”说完,便径直往坑中跳了下去。
吴杳皱了眉,就要跟着下去,林奕一拦,“危险的地方自是男子先去,姑娘们稍后。”语毕,也就跟着长敬钻入了黑漆漆的洞穴。
地面上的三人无奈地对视一眼,只好等在上面。
洞穴里,长敬跳出后立即落地,可见洞内与洞口落差不大,洞内有多深就不好说了。后头的林奕刚进来,正两眼一摸黑,就突然见眼前一抹火光闪过。
“噌!”长敬从怀里摸出了火折子点燃,两人在逼仄的空间里四目相对。
“小兄弟机灵啊,我怎么没想到。”有了光,就好探路了,林奕盛赞道。
长敬笑了笑,“这后山我来过许多次,时常遇到天黑还没下山的时候,此后上山便知道带火折子了。”
上头三人自然也看到了长敬的火光,皆是在心中一叹,他们一群织梦渊的天赋能者,却是连一点生活经验都没有。
长敬也不多言,谨慎地环顾了一周,便往洞穴深处走去,消失在吴杳三人的视线内。
许久也不见他们的说话声,火光也被遮挡住了,想来这个洞穴有一定深度,不知道是谁开凿的,又作何用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杳一动不动地等着,雨水打湿了她整个后背,兜帽边缘都淅淅沥沥地挂起水来,才终于重新看到了那火光出现在洞口。
林瑶忽地往前一探身,衣袍上的雨水哗地就倒进了洞穴里,正巧全都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仰面要说话的林奕脸上。
“……林瑶你这是在报仇吗?”
“哈哈哈,我是走运鬼,你就是倒霉鬼。快说说你们有什么发现。”林瑶一笑又是许多雨水倒进了坑里,长敬机灵地退了一步。
林奕叹了口气,“你们进来一起看看吧。”
林瑶本就想当先锋来着,闻言第一个跳进了洞穴,真人比雨水还要重地砸在林奕身上,好在林奕这回早有防备,稳稳地接住了她,顺便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兄妹俩打闹归打闹倒是也知道不堵着洞口,赵清语第二个进了洞,动作轻飘许多,一点没沾上周边的泥泞。长敬忽然想到,或许她也会些功夫。
吴杳在最后干脆利落地跃了进来,由长敬在前带路,往深处走出。
众人的目光都顺着火光往前看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的身后,洞穴外一个黑影无声地一闪而过。
走了大约二十余米,方才走到尽头,是个封闭洞穴,并未连通后山某处。但谁也没想到洞穴深处竟然是一具尸体。
林瑶当下就咋呼地跳到了林奕身后,赵清语也微皱了眉没有靠近。
只有吴杳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长敬就在一旁举着火折子,火光映出了已经腐烂地不成样子的尸体。
勉强还能看出应该是一具年轻的男尸,胸腹间有一处明显的伤口,似是被锋利的凶器刺穿内腑致死。他的身下积了一滩干涸的血迹,还有些凌乱的血脚印。
他的面目已经看不清楚了,但身上的衣物保留地十分完整。款式简单,通体深黑,没有明显标志,袖口收紧,不像日常穿着,倒是特别适合夜间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吴杳也不避讳,就要伸手去翻他身上是否还有什么能象征身份的物件。长敬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便立即抽回了手,从怀间又掏出一物递给吴杳。
“这是探物钳,我采有毒的草药时用的,以防万一。”长敬自然地笑笑,吴杳明白过来,他是怕尸体上有毒。
吴杳点了点头,接过探物钳小心地翻开尸体的胸襟。干涸的血迹有些黏连住了衣服,需用些劲才分得开,吴杳一用力,便有一物“跳”出了衣襟。
林瑶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还以为是什么活物,吓得原地一跳。
吴杳眼尖,一眼便看到了那跳出的东西是个滑溜的玉石,大约是先前被衣物阻住了下滑的路径,衣物一被掀开就顺势掉落出来。
捡起一看,那玉石比掌心还小些,虽粘上了许多血迹,但仍能看出它的品质上乘,通体是透亮的翡翠颜色,表面光滑无暇,没有任何刻痕,但有一处孔心,像是折扇或什么环饰的吊坠。
吴杳从袖中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将玉石裹了收进怀里,未出言判断,但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长敬本应是第一次见到这玉石,但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
“这人是谁呀,洞口的血迹就是他的吗?”林瑶扒着林奕的后背瞧,见吴杳看了半天也没句话,忍不住问道。
吴杳顺着血脚印看了一圈,“应当是凶手杀了此人后,在此处逗留了一会,脚下无意间踩到了流出的血液,之后一路走到洞口,出洞的时候又印进了边缘的泥土里。死者的身份目前还无法断言。”
林奕接道:“那这人和这个洞穴跟上次你们遇到的暗境有关吗?”
吴杳示意长敬将火光照向洞穴的内壁上,“这就要看这洞穴里有什么值得他们进来了。”
壁面上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的痕迹,但除了尸体之外好像就没有其他东西了,杀人也不过一个斗大的埋尸坑罢了,专门挖个二十米来长的洞,显然寻物或者藏物的可能性更大些。
众人都四下看了一圈,确实没有什么发现。
长敬拿着光源,看得更加清晰些,左支右转间,似乎看到了火光一晃,好像有什么反光之物。
他忽然道:“会不会在尸体下面呢?”
众人一愣,长敬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话本里不是常有这样的场景吗,有的人死也要遮掩着不想被人发现的东西。”
显然这个话本,正是从吴杳那借的,她自然也看过,立即了然,上前与长敬一起挪开了尸体,露出他身后的土面。
果然,一块半开采状态的石头露了出来。方才反光的正是开采过的那面。
林瑶快言快语:“李长敬,我现在有点认同你那诡异的直觉了,你怕不是个半仙吧?”
那石头街上随便拉个人可能不一定认识,但却一定用过,织梦渊和枕月舍的人对此更是熟悉,这是储梦枕的原料储梦石。
储梦石的矿脉所在最早传说就在织梦渊的发源地。
自从澹台女创立织梦渊开始,为避免世人为了控梦术而发生争斗,甚至引发战争,便用幻梦术封闭了那一带的山路,将整个织梦渊藏匿了起来,连带着储梦石矿脉所在的位置一并消隐了。
世人只知道大约位于东文帝国和西岩帝国交接的边境位置,那里的山脉便称之为无名神山。
此前只有无名神山一带发现过有储梦石的矿藏,没想到小小的温江城后山居然也会出现。
如此,这个洞穴存在的原因很可能是有人发现了这里的储梦石,便悄悄地自己挖掘开采。
后来不知何故,发现储梦石的人被杀害了,但他临死时还用自己的身体掩藏住了储梦石,杀害他的人也许并没有发现,便径自离去,并用草木遮掩了洞穴,全当他的墓穴了。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猜测。
长敬一直盯着那出于半开采状态的储梦石,它只露出一个光滑的切面来,非手工不可及,定是有锋利的器具切割过才显露出这一面来,但是洞穴里却没有看见任何器具。
鬼使神差的,长敬伸出手,轻轻地抠动了一下那块储梦石。
“咕噜噜……”那石头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从土墙上剥落了,滴溜溜地滚到了长敬脚下。
林瑶:“真是李半仙啊……”
长敬捡起石块,拿到众人眼前,只见这储梦石是个已经早已开采完成的原料,只是还没有进行下一步加工,所以才不完整地包裹在原生的土质里,与放置的位置不那么贴合,轻轻一抠便掉落下来。
而那位置旁边并没有任何其他储梦石,显然是被人刻意安上去,假装是矿脉的。
这下谜团更大了,究竟是谁将这块储梦石放在这个洞穴里假装矿脉?
储梦石的原料掌握在织梦渊和枕月舍的手中,他又是从何而来?
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入山开始就没怎么说过话的赵清语忽然说道:“如果这人死亡尚未超过七天,我或许还可以探下他的往梦。虽然可能即使有梦,也不能说明什么。”
赵清语说话的时候很轻柔,像是足不出户的深闺淑女,也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但她总能在气氛转冷的时候适时地开口缓和解围。
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验证死者的身份,获取更多信息了,只好让赵清语一试。
吴杳让过身,露出那具腐烂了大半的尸体。赵清语一步步走上前来,好像有些害怕,在尸体一步外蹲了下来,正要伸手触摸,林奕忽地递出了一张男子用的手帕。
“清语,不介意的话,用这个包裹着会好些。”
赵清语感激地看看林奕,她的手帕之前给林瑶擦衣服了,正有些为难,林奕就善意地伸出了援手,她轻声谢过,拿手帕裹了尸体的左手才将自己的双手轻轻的握了上去。
这是她探知往梦的方式,不论生死。
林瑶看到这一幕,哼了一声,气呼呼地看着林奕。
赵清语闭上了眼,并没有很快睁眼,说明应当是有往梦尚未消散。
不一会,她微微启唇,用幻梦术将她所见都幻化在了众人眼前。
起初只是些杂乱的景象,一会儿晃过东街,一会儿晃过城北,出现了好多无关的路人。
后来景象变成了后山的树林,正是他们上山的路径。
画面是以梦主为第一视角,所以并不能看见他的相貌,但他并没独自一人上山,而是带着三个男子,对话时便露出对方的相貌来。
吴杳微微皱了眉,这三人她见过,正是那批无端增加兑换长梦丸次数的人。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巧的,都梦到了这后山呢?
梦境有些断断续续,画面时常突然转变,并不是连贯继续,隐隐还有些话音传出:
“……等这批储梦石挖掘出来,我们就发财了啊……不枉我跟你走这一趟……你不怕被……这石头我用过,绝对货真价实……”
画面刚出现这个洞穴便结束了,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来过这里,又从此处发现了多少储梦石。
按照方才他们的猜测,这些储梦石如果是有人刻意放置在此处的,那么便是放置石头的人故意透露了消息,引人来挖掘,再趁机杀害。
或者放置石头的人就是带那三人来这里的人,其中一人被杀害在这里。
如果梦境中所说属实的话,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人都梦到了这片后山。
因为尚未经过储梦术加工改造的储梦石带有天然的属性,如果直接拿来做枕,会自然引动梦主记忆中最近出现的地点和看到的画面,并直接记录在储梦石之中。
那些前去织梦阁的人很有可能都拿到了流露在外的储梦石原料,并以此为枕储梦兑换,故而都出现了后山的景象。
因原石未经储梦术开拓,便只能记录一个梦,于是他们就凑了其他的储梦枕一起去兑换,最终致使大幅增加了兑换的次数。
此时已经可以确定,这个洞穴,甚至这个无名尸体都与暗境事件相关。
因这具尸体死亡尚未超过七天,那么在吴杳和长敬遇到暗境之后,林奕等人来到温江城之前,还有人不断地在此处搬挖储梦石。
长敬手中的储梦石便是最后一块。
林瑶突然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吴杳等人本来都在沉思案件线索,没有注意周边,站在离尸体最远,最靠近洞口的林瑶最先发现了一些怪异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面发出的声响。
林奕耳根一动,瞬间想到了什么,“坏了,好像有人在填洞!”
四人闻言皆是一惊,快步向洞口跑去。长敬抱着那块储梦石走在最后。
他们来到洞口一看,果然是有人在上面不断往下扔石块,已是扔了不少,眼看着洞口已经被遮掩了大半。
因雨声浩大,先前的动静都被遮掩了,方才林瑶听到的就是两块巨石砸击在一起的钝响。
吴杳最先动起来,左手一抖,软剑便直落而下,紧握在手,快步踩在了最近的一块石头上,也不怕上面的人兜头就要砸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洞口,挥剑直指那人胸口。
那人也穿着一身黑衣,扔了手中石头,便躲闪起来,与吴杳的黑衣交错在一起,动作竟快地分不清敌我。
因洞口窄了许多,吴杳身形纤瘦还可冲出,林奕高大的身影就不行了,搬了几块石头走这才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吴杳和那黑衣人打斗的画面。
黑衣人只有一个,林奕便也先不去拉底下的林瑶等人了。
黑衣人显然不是好与的,也不见他手中有什么兵刃,却有比游鱼还要敏捷的身手,比虎爪还要锋利的攻势,林奕大喝一声便冲上前助手。
他也无兵器,但从小习武,掌法深厚凌厉,一加入战局黑衣人便有些左支右拙起来。
洞底下的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总归出洞要紧,长敬赶忙把储梦石一下先抛了上去,又动手一块块地搬起底下的大石头来。赵清语和林瑶着急但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站远些不碍事。
外面的打斗声一声响过一声,长敬总算搬出了路,先送两位姑娘上去了,这才满脸雨水的爬上来。
林瑶是个狠脾气,都给人家欺负到头上来,刚才憋的一口气当下就要发出来,娇喝一声便也要加入战局。
“小心!”吴杳正挡过黑衣人一拳,不料那拳头忽地展开,飞出一把锐器,混在雨丝中直朝林瑶面门而来,当即出声示警。
林奕回护不及,目眦欲裂,只见林瑶身后柔柔弱弱的赵清语忽然一凛,脚步翩飞,瞬间来到林瑶身后,一转其腰身,堪堪避过那把飞针。
长敬落在最后,看到这一慕,不禁大叹做个半仙不如做个武林高手,活的长久些。如果有命下山,他定要好好学功夫。
黑衣人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暗器上,捉了个瞬间飞快地施展了一个术法,此时只有长敬一人正对着黑衣人,也只有他一人可以看到黑衣人的动作,立即高声提醒:“是幻梦术!”
最可不预测的危机就是梦境。
吴杳和林奕闻言立即离身躲避,心下同时泠然,会幻梦术说明是织梦渊的人,果真是有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