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感分很多种,有某根神经的隐隐作痛,有某处脏腑突然抽动的剧烈绞痛,也有针扎在肉上突然传达到神经的刺痛。
此时的卫老则是感到一种凉飕飕的痛,迟钝而又猛烈。所有的感知都奔涌到了胸前这个扁长的大洞,带着一种浑身所有能量和生命力都在流失的茫然无措。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虽然吴杳还没抽剑,也没有狠心地再转上了两圈,但他却有种冷风灌进胸腔,漏的四处都是的感觉,连血液也在争先恐后地奔涌出来见识外面的世界。
全乱了。
他的呼吸,他的幻梦,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而分别站在他身前身后的吴杳和长敬却异常冷静。这是吴杳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将剑穿过别人的胸膛。
往常她的剑即使挥得再凌厉惊险,也不会真的以杀伤为目的,这是织梦渊的规则。
但是见识过了张远山的狠毒以及他临死之际的癫狂之后,她这一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和偏差。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左手异常地平稳,犹如用菜刀切开豆腐一般的随意简单。
事实上,人类的弱小和平凡也正体现于此。没有什么刀枪不入的躯体,更没有什么出神入化的神话传说。
恶人自有恶报,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先是张远山,后是卫亭云,这些曾被无数织者仰望的对象,如今他们都将落地相同的结局。
卫老似是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他抬眼看向近乎冷血无情的长敬,嘴巴微张,嗓音比原先更加破碎诡异。
“你们与我……有何分别……你们阻止了不了……改变不了……织梦渊的结局已经注定……”
“噗嗤!”
卫老的身形猛地向后一晃,随机跪倒在地,满地都是他自己的鲜血。
是吴杳抽出了银剑,看着他就如看着一滩腐臭发黑的烂泥。有些人活着即使平凡无为也是在为这个社会的运转贡献着一点力量,而有些活着,明明可以造福苍生却非要祸乱天下。
如果卫老和张远山不为了一己私心,犯下这些错事,他们依旧是受人爱戴的织者。
但正是因为他们信念的动摇,而使自己落入这般田地,他们怨不了任何人。
在此之前,吴杳和长敬也曾坚持着不对自己人下手原则,即使他们被同僚追杀到无路可走,被迫反击的时候,他们也不曾真正伤害过他们的性命。
如果他们动以私刑,手起刀落杀了那些内鬼……他们与异端势力又有什么分别呢?
但吴杳和长敬决定出手的这一刻起,他们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以己之念,夺他人之命,即是无可争议的罪孽。谁不是站在自己的信念和价值观上审判他人的呢?
异端势力认为长敬和吴杳阻碍了他们的行动,不符合他们的目标追求,所以想要杀了他们。
长敬和吴杳又因为这些人违背了他们信奉的织梦渊盟誓而决定展开反击。
说到底,都是自己做了那判官,掠夺异己。
但,如果不杀,就是做帮凶的话……他们宁愿杀,让自己背上罪孽。
卫亭云不死,就会有更多的普通织者、百姓丧生在他们所谓的天道轮回之中,献祭于他们臆想中的织梦渊盛世。
做判官就判官吧,背罪孽就罪孽吧,管他什么借口也好,自我安慰也罢,总要有人入地狱,与其让更多无辜的人牺牲,不如让他们来做终结者。
“织梦渊无论是什么结局,你都看不到了,你只是看到了其中一幕的观众,我们才是造就者。”长敬的话音里带着无尽的漠然与坚定,琥珀色的瞳眸转瞬凝结成了纯黑色的深渊。
卫老带着满口黏稠的血液和唾液,咯咯笑起来,不知是在笑长敬的狂妄自大,还是在笑自己即将到来的终点。
他的眼前似是又出现了薛老佝偻的背影,他在说“亭云,你错了,你错了……”
“我没有错……是你们都太渺小了,织梦渊的天下有多广……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才是未来的统治者……我将带领你们,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卫老好像陷入了谵妄的呓语,脸上显出狂热的痴迷,瞳眸中的光彩在散去,神情却越来越执迷疯狂。
林奕三人完全没想到局面的转折会来得如此之快,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可是从长敬在卫老的逼迫下现身开始,不过才过了几个瞬息的功夫的,卫老就要死了……
他们大获全胜了……
吴杳怎么会如此果断地将利剑穿过卫老的胸膛呢?
长敬为什么看起来如此陌生冷漠……
卫老真的该死吗……又或者说,他真的可以死在他们手上吗?
这些问题混乱地徘徊在林奕三人的脑海中,并且没有人可以回答。
长敬不会,吴杳也不会,这本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伪命题。
没有人是天生该死的,但每个人又都是天生要走向死亡的。
手上沾着人命的感受并不是很好,至少吴杳是这么觉得的,她看似四平八稳的左手正有一股无名的热烫感在翻滚,像是一种活物,一条生命在她手心尽着最后的挣扎……
这是人的本能,也是人的原罪。
卫老终究还是倒下了,但他即使到了最后一刻,双眸依旧是圆睁的,不知看向何处,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令人心生寒意。
暴风早已散去,淅淅沥沥的雨滴又重新击打在了他们的身上,还要一地的血水里,如同一条冰冷地生命之河,汩汩流动,冲刷着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魂灵。
死去的不止是卫老一个人,还有许多在梦魇中被逼疯被自杀的人,以及他们真正敬仰的前辈,张老、范临、范冢……
吴杳在梦境全然破散前,双手凭空挥舞,构筑了一道带着模糊重影的幻梦,隔绝了云陵城百姓的视线。
他们看不到这里的血雨腥风,只能看到重归平和的殿宇楼阁。
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林瑶咬着牙坚持着,摇摇晃晃地走向先前捆绑自己的十字木架。
那里的血迹并不比卫老身边的少,都是她师父范冢的,这大概也是影子人范冢最有存在感的一次了吧。
再远些,就是林瑶先前紧急安顿范冢的地方,一处不起眼的转角。
林奕和赵清语也反应过来,一股悲色涌上来,冲破了战时的冷静。
范临为他们献祭时,他们的意识其实还并没有完全复原。林奕能超出众人预料地提前苏醒也是因为范临突然的降临。
卫老用幻梦术钩引出他的梦魇时,是范临利用诡谲的幻象悄无声息地作了遮掩,将万象圣手的模样替换了上去,并暗中唤醒了他。
而赵清语则是在范临献祭完成后才真正苏醒过来,极度病弱的精神也恢复了大半,可以说是范临将她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这一切的代价是范临的生命。
如今,范冢也即将面临相同的命运。
林瑶扶起已经毫无抵抗之力的范冢,他的面色惨白,比先前困在十字架上的林奕还要差,浑身更是的布满了脏污的血迹,有他自己的,也有范临的……
“师父……”林瑶带着一点哭腔压抑道。
“咳……”范冢的伤势已是回天乏术,卫老先前拼了七八成的力道砸下的一击就是他的致命伤。
“你做的很好……”范冢聚了许久的气才勉励说出几个字。
林瑶更想哭了,可是她在心底告诉过自己,不能再这样哭哭啼啼,毫无用处。
她做的还不够好,还不够尽力!
“师父,是我从前太骄纵了……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她渐渐起了一股执念,想要凭自己的力量做的更多些,像哥哥林奕和赵清语那样,像长敬和吴杳那样……
她怎么会看不出范冢的伤势之重,可是正是因为知道了必然的结局而更感无力。
有时候,最打击人的就是这种无力和挫败。
“别想着救我了……你还有机会救你自己……”
范冢断断续续地说着,几乎全是气音,但林瑶却将每个字都听得非常清楚。
“我的……梦元之力都散了……帮不了你了……你要自己……摸索……凝梦与幻梦……是分不开的……”
范冢浑浊的眼眸中有着遗憾,林瑶却是满脸痛色。
她知道,范冢是在为她可惜,因为范冢的伤拖了太久了,他没机会像范临那样爆发出最后的全部力量来帮助林瑶突破重要节点,也无法传授她更多的术法技巧。一切都要靠林瑶自己领悟了。
可是林瑶根本不想要这种牺牲自己性命来成全他人的办法,林奕和赵清语的成功她不想复刻,也拦不住范临当时的选择。但如果也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拒绝。
范冢的话便是对她最后的启示,也是他作为师父,最后能尽的一点微薄之力。
往后她能走多远,就要看她自己了。
范冢的话音与他的气息一道归于沉寂,就在这片不被外人所知晓的角落里。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很多人都不会知道万象圣手其实是两个人,那个站在范临身后如同影子人一般的最强辅助,叫做范冢。
云陵的雨未停,血水未断,这片天空上的阴霾还未散去,但人声正在逐渐充斥这座温暖的小城。
记忆或许会褪色,但并不会抹杀曾经的存在。
长敬望着天空黯然想到,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