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是快到令人难以想象的,无论是多细微的声响都遵守着这一规律。
但当一切声音都在空气中消失的时候,那种极致的静谧反倒会激起人类的感官全神贯注地去与周围的环境寻找共融点。
他们必须在立足之处找到安全感。
突然从梦魇中脱出的众人现在就是这种感受。
本来那些躁狂阴暗的魔音在脑海中消失应该是一种解脱的快感,然而神智重新主导他们的身体时,眼前所见的画面又一次震撼了他们。
就在人群的中心,明显被隔出了一个圆形空地,空地上只有三人一剑。
看起来还不到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左手持着一把闪着银光的软剑,藕臂端正而笔直,面目微凝,眼神如霜坚毅,丝毫没有被此时的景象所撼动。
她的剑锋直指魏老胸口。不,说指可能还不准确,应当说一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而魏老的背脊也是挺地笔直,这一剑仿佛只是刺进了他的虚体,可是他的脸上却挂着显而易见的震惊和阴诡……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丝贪婪的血气。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一个人,不是中伤于他的吴杳,而是站在吴杳身后的长敬。
本来一个男子站在队友的身后偷懒,看起来啥也没做的样子就已经很败好感了,更何况在他前面冲锋陷阵的还是一个纤瘦的女子。
虽然这姑娘是一点也不柔弱,一人一剑都能展现出千军万马的无匹气势,但终归还是不如男子自己冲上去与魏老硬刚的画面让人看得更加有爽点。
怎么说,也是你自己挑的事不是!
但是此刻,谁也不敢这么猜想。
因为这个自称是黄老弟子的年轻织者,在出声挑衅时谁也不看好的小角色,此时却让所有人都望而生畏。
他只是穿着一席最普通的织者黑袍,身量算不上特别高大威武,一个普普通通的背影却硬生生地让人打从心底里生出来一种崇敬与敬畏之感。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淡漠,似是天下万物在他的眼里都不过是沧海一粟,重山一角。
臣服与信叹是无法追溯根源的奇妙东西。与此共生的通常都是恐惧,因为只有恐惧才最容易击败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将这个人从精神上彻底地打趴下。
但奇怪的是,他们看着长敬孑然一身地站在那里,手里没有任何兵器,也没有一丝暴烈的气息,可他们的全身都隐隐产生了一种震颤之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无意识地朝他屈膝跪首,奉他为王。
这不是纯粹的恐惧心理作祟,因为他们分明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无法言述的想要亲近的欲望,仿佛他与他们天生就是血脉相连的。
没有等阶之分的臣服,没有贵贱之别的跟从。
李长敬浑身上下都泛着一层淡淡的微光,乍一看只是至纯的雪色,可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是内有乾坤的琥珀精元。
一个人最为宝贵的东西,便是从出生到死亡间所积累、消散的梦元之力,它是支撑躯体一日日运转下去的最根本的源质。
他们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哪怕是黄老身上,也没有。
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魏老。
他的出身和资历并不比黄老低,他也是从无名神山学成出来到帝国各地镇守一方的精锐之一。
但他只在无名神山的那五位渊老身上见过……这种景象。
梦元之力破体外散是一种极为危险的状态,等于是将你的精血都做了体外循坏,一个搞不好就爆体而亡了。万象圣手范临以肉身献祭的方式其实本质上就是强行将自己的梦元之力压缩外散到体外,让他人吸收。
可长敬此时则显然是达到了另一种更为高深的平衡状态,他周身的那些梦元之力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外散,而是不知道通过何种方式衍化融合出的高浓度精纯之气,它可以自由地随着术者的呼吸、心跳收放、任意控制。
这已经不是最初的供给形态,也不是单纯的控梦术操纵,而是一种……人与外界的完美交融。
他可以借助这些气化的梦元之力获取到周围环境的任何信息,也可以将这些能量作为他的五感延伸,作为他的眼睛、耳朵、手脚去到更远的地方,不仅仅是探知发现,还有传递与控制……
众人之所以觉得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了,仿佛处于一种真空的状态中,正式因为长敬突然爆发外散的梦元之力汲取了这里的一切。
在此过程中,梦元之力不会流失,反倒会在天地元气最为充足的自然世界中获得补给。
这意味着,他将获得生生不息的精元,那便是永生……
这才是所有修习控梦术的织者,都梦寐以求想要达到的状态。
澹台女的传说,遗言成真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一个如此年轻的织者身上呢?
“不可能……绝无可能……”
魏老低声地自语代替众人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是啊,想想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人都是谁?
那可是站在整个织梦渊顶端的渊老啊……接近百年的雄厚实力与经验……
吴杳也发觉了周围环境与众人目光的变化,她没有抽剑,微微转头看向了侧后方的长敬。
对她来说已经算是熟悉的金瞳灵眸正自然而又高调地出现在长敬那张淡漠冷俊的脸上。
但不同的是,此时的金瞳灵眸好像比前几次更加闪耀,它似是已经完全取代了原先的黑瞳,成了长敬仿佛与生俱来的双瞳。
光华流转间,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人,真是很容易被改变的生物。千万年来,人类所有的改变都在证实着一件事,那就是我们拥有傲然于万物的坚韧与强大适应力。
遇强则强,进化为纲。
但是下一瞬,吴杳又在长敬的瞳眸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倒影……
一人一剑……那是自己。
长敬的嘴角忽然微微弯了起来,眼睛虽然依旧还是琥珀色的,可原先的灵气与思想全都回来了,他周身那些带给人压迫感、臣服感、恐惧与亲和并存的梦元之力全都消失了。
“杳杳,到我身边来。”
长敬并未张口,可是那自带笑意的话音却清晰地传进了吴杳的心间,勾起了许多温暖而沁人心脾的回忆。
杳杳,杳杳……
吴杳看似寒冰一样的脸逐渐柔和下来,瞳眸里如有波光微粼。
她持剑的手还是很稳,星灵剑抽出来的时候没有带起更多的血珠,干净利落。
但魏老的身体却如同受到了重创一般,随着剑势离去的方向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众人也伴着他这一下晃动,突然猛得吸了一口气,如同重获新生。
他们真的打败了魏老吗……
他们真的比魏老,甚至比黄老还要厉害吗……
不,长敬对自我的认知很清晰。
不是新得到金瞳灵眸和其他衍生技能时的兴奋与疑惑,而是自然而然地透亮。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也明悟了那种高深莫测的境界能为他带来什么。
但他更知道,这还远远不够,他不过是有幸刚刚摸到大海流向的小鱼,想要在这片深海中生存,想要找到回家的路,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至于现在……
吴杳已经回身走到了长敬身侧,一齐面对着魏老。
魏老胸口的伤势并不严重,这一剑更重的是击碎了他自以为对局面的掌控、对长敬吴杳的认知、以及……对虚魔幻境的主导。
此时的虚魔幻境又变了一副模样。
以他为中心的绛紫光幕已经消失不见了,冰冷无情的棱镜重新出现,但光芒却黯淡了许多,好像随时都会彻底在这个世间消散。
黄老遗留在这里的气息也越来越淡……
要抓紧时间了,长敬暗暗在心里道。
“魏老,我还尊称您一声阁老,是因为西殿能在京都矗立近百年,京都乃至西岩帝国各大分阁能安然守卫百姓近百年也有你一份功劳。
我今天来,并不是要来剥夺或是争夺什么功勋荣耀的,我想要做的,便是黄老一直在做的事——守护。但是……”
长敬话音一转,眼神毫不避讳地盯着魏老,一步一步走到他近前道:
“你做过什么亏心事不必我说,也不必他人说,总有一天都会大白于天下,织梦渊的史册上如何评判于你也都自有定数,不是你我任何一个人能掩盖的。
黄老的位子谁坐都可以,只要他有能力继续支撑虚魔幻境这面护盾与利刃,将锋锐的一面朝向我们的敌人,而不是我们自己人。
你觉得呢,魏老?”
长敬的话音如同他炸响人群的第一句“我愿意”一样平淡沉稳,坚定而又温和,掷地有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但风向已经倒了,魏老的嘴脸他们都看见了,长敬展露出来的远远超越他们的能力也已经降服了他们,尤其是那两个原先还与魏老站在一条线上的蚂蚱殿老。
俗话说的好,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们向来最会审时度势,站队形。
眼下,这不明显都以认同的目光在点头了嘛,个个俱都朝向魏老,一副真心劝慰的模样,身体力行地对表示了自己的选择。
魏老看着他们,终于彻底地“醒悟”了过来。
他哈哈大笑起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与戾气。
“哈哈哈太可笑了……李长敬,你以为,黄老就干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