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绢离开后不久,袁达走到华阳的房门外,回身四望无人轻轻敲了一下房门,听得一声“请进”后闪身进了房内,打量了一下见华阳的神色无异,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华阳。上次他要上京中前,去察看华阳时,见她正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知道她惦念李义山,自己忍不住嘴贱问了句要给李公子捎信吗?谁知华阳真的写了封信求他带给李义山,见她那样信任那样期待的目光,他没好意思拒绝。见了李义山只说自己顺路时华阳交给的,谁知李义山竟立刻又写了回信托他带交华阳。
华阳见那信封上熟悉的字体,一丝掩不住的惊喜从眼中流露出来,眼眸瞬间晶亮而有神采,她紧紧握紧信封:“袁大哥,你见着玉溪了?”她以前就称他大哥,现在他如此待她,她却依然不改旧日称呼,每每令令袁达不由为自己之前的一些作为心生愧疚。
袁达自小被卖到令狐府中为奴,虽读书不多却崇尚侠义,令狐綯学道之时他跟随在旁便已知华阳为人,故令狐绢要他无端做出加害华阳的事他不由退却了。刚开始将华阳关押在神龙谷时,他也不肯出面,任由王香爱等几个当年与常悦有怨的人去折腾刑讯她。华阳对这些威胁恐吓毒打利诱皆默然处之,不急不躁也不怨天尤人。无人骚扰时她就自己一个人绣花,不准她绣便静坐吐纳修行。谷中的护卫对她用尽了招数亦无办法,更有不少人以前与常悦甚有交情,见她待人待物温和善良,私下反而对她同情怜惜,袁达也只装看不见。入秋后有一日谷中之人不知吃坏了何物,多数护卫上吐下泻,更有起不了床的,谷中的王药医自己也倒了下来,哪有暇顾及他人?华阳知晓后主动来看视,又提出自己去采药为大家熬制,袁达担心她趁机会逃离,亲自押了她去采药,待熬制好后命她亲尝后才肯让大家喝。华阳不但不介意,仍日夜守护着病重之人,直到众人均转危为安。自此后袁达要求这些护卫刑审华阳,但谁也不肯,便接了见着她也再大声不起来,就连对常悦恨之入骨誓死报复的王香爱背地里也忍不住地叹气。袁达无奈,只得自己动手讯问,但没过多久就再也不去了,只吩咐人监管好她,任其自己绣花好了。
此时袁达见华阳如此欢喜,禁不住心底满是怜惜,他垂下眼只点了下头:“李公子此次应试很顺,相爷正极力帮他推荐,高中应该是无忧的了。”但他心底不由地叹气,这些于她又有何益呢?
华阳却不胜欢喜地感激道:“袁大哥,多谢了。”
袁达本担心令狐兄妹知道他私下替她传信,心底一直责怪自己多事,但此时见华阳如此又觉得这事办得挺不错!见她握着信却并不立刻拆开来看,知她是想待自己走开后才看,他知趣地要走,忍不住又停下了脚步劝道:“姑娘何不就应小姐要求,将那藏宝图交与他们便是了,若不然,只怕他们不肯罢休!今日仇士良也派了几个人来,听说宫中之人——”他迟疑了一下,“手段狠毒,恐怕会伤及——”
华阳垂下眼点点头,她心里明白,这两个多月谷中对她威胁恐吓虽不少,好言劝诱更多,却很少使用毒辣的刑求手段。
见她还是一副平静无谓的神情,袁达觉得她仍然没有意识到危险,提醒着:“姑娘没有藏宝图,就将经卷译出来给他们便是了,”他拍了拍胸脯,凛然地道,“姑娘把经卷给他们译出来,我一定保姑娘出去,也能早日与李公子团聚!”
华阳神情不由有些黯然,她何尝不想与玉溪相守一生,可师父至死保护的东西若是被她毁了,她有什么面目对死去师父?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袁达真的有些急了,忍不住责怪道:“你这是何苦,有什么比自己的命还要紧!”
华阳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他道:“袁大哥,若能交出来的话我早就交出来了。”
见她目光诚恳坦澈,袁达不禁心中叹息了一声,叮嘱她道:“姑娘千万保重!”又看了看她手上的信,“姑娘若有回信,我明日来取!”
华阳忙对他欣然一笑。
袁达退出房来,正低头思忖着,忽觉有异忙抬起头来,赫然看见令狐绢正站在院中,一脸悠然似笑非笑地抱臂望着他。袁达从小就跟在令狐綯身边,与令狐绢算得上交情匪浅,袁达没少因帮他兄妹打架而被责罚。她听令狐綯说过,他五岁那年在街上遇见了因不听话而被人牙子毒打的袁达,便求父亲将他买了下来,自此后袁达便一直在令狐綯身边,一起经历过无数波折。他对令狐綯忠心不二,处事果断反应迅捷,令狐綯因分身不便便将神龙谷托于他负责,他果然不负所望,
仅用了几个月时间便将神龙谷全然接管,将王守澄安置在谷中的几大座主分别收用剿灭,谷中之人无不驯服。致使仇士良只得望洋兴叹,不得不交换条件来求取神龙谷宝藏。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两次因华阳之事而束手无策,不但上次擅自弃华阳于玉溪房中而逃,这两个多月来又竟未能让她吐一个有用之字!
袁达一怔,立刻镇静自若地道:“属下方才想劝一下华阳姑娘,早点将经卷译出。”见令狐绢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似有穿透力般令他不由地有些头皮发悚,但很快稳定了心神,坦然地道,“但那经卷华阳也未看出其中奥秘,她是真的对藏宝一事并不知情,常悦死时她不过十岁,而且常悦死得很突然……”
哦!令狐绢不由地有些恼怒,这话与令狐綯如出一辙,看来令狐綯便是听信了他的劝说,想要释放华阳!她断然地打断了他:“胡说,华阳既知解魇幻之术,怎会未得常悦之真传?她一进谷中就能辨识路径,她的医术道术又是何人所传?”
袁达还要为华阳分辨道:“属下也曾讯问,又多方打听过,华阳医术上曾受常悦相传,后又经云机道长指点再加上自身修悟……”
方才袁达与华阳的对话令狐绢听得真切,他未劝动华阳显然反被华阳利用了,可他竟傻得还要为了华阳辨护,这些人为何一遇上华阳就是非不明了?若不是他擅自将华阳放入玉溪房中,事情怎会到如此被动的地步!令狐绢不由怒火中烧,未待他说完便喝道:“滚!”
袁达怔了一下,想再说什么但却止了嘴,有些对抗地望了令狐绢一眼。
看着袁达的背影离开,令狐绢回转头来望了一眼华阳的房门,但她不想再进去,她讨厌再见到华阳,她一向自信从容,遇事决断,所以才能在险恶的宫斗中脱颖而出,得到骨哨的助力后更是如鱼得水。但每次见到华阳她就说不出来的厌恶和愤恨,觉得既打败不了她,又收服不了她,而华阳总是那样冷清淡然地却总有办法让身边的男人围着团团转,这更是让她憎恨的!
她吐了口闷气,仇士良派了神策军的杨公公等人已在自己到来前便到了谷中,那就让他们来对付华阳吧,他们有的是办法!
然而过了两天杨公公匆匆来告诉她,华阳似乎不行了,可是——还是不吐口!
“不能让她死,”令狐绢皱着眉站了起来,她知道华阳难缠,但不想却如此硬骨头,咬牙道,“就是死也得让她自戕才行!”
见令狐绢脸色难看,杨公公喏喏地答应,犹豫了一下又道:“仇中尉吩咐——请女史尽快设法取到宝藏图。”
令狐绢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自己拿华阳无法,又担心华阳出事不敢再刑求,就将这个包袱又推回到她的头上来!她一时还真想不出该如何对付华阳这个软硬不吃的家伙!
杨公公见她脸色更加难看却不说话,硬了硬头皮又催道:“仇中尉说令兄之事——”见令狐绢盯着他眼中象要冒火,吓得忙止住了嘴。
令狐绢脸色铁青,当时仇士良为了共同瓜分宝藏,答应以帮助令狐綯取得牛党首领牛僧孺兵部尚书之职位的接替为条件。华阳若不吐口,不光是仇士良得不偿失,令狐綯想借宝藏之财力来维系朝中地位、扩大手中权力也困难重重。可如何让华阳开口,她心里并没有把握,只能先看看再说吧!
但见到华阳之时令狐绢也吃了一惊,她一向知道宫中公公的手段,但也未料到竟如此,华阳一脸血垢头发蓬乱地躺在乱草堆上,她身上的衣服血迹斑斑得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再也不是那个风华卓绝遗世独立的华阳,连她令狐绢都难以辨认,若是换作旁人,突然之下一定是认不出来。
杨公公也知自己用刑过重,不待令狐绢吩咐,忙唤人用水将华阳浇醒。她似乎真的是气息奄奄了,可令狐绢还是很怀疑,在神龙谷都以为她必死无疑的了,但她还不是缓了过来!她示意杨公公等人退了出去,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半晌,还是令狐绢先开了口:“你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华阳居然挣扎着坐了起来,虽然无法盘坐,但她仍然端严地摇了摇头。
令狐绢蹲下身来来望着她,曾经那样引动男人的容颜现在却是青紫红白得认不出原来面目,若不是自己太了解她了,是否也会被她此时的可怜而打动,怜惜不已?她压抑着自己心中的同情,冷笑道:“不知玉溪此时若见了你,会有何感受?想必他都认不出你了,有什么意思呢?男人不过是看上你的姿色,若是你容颜丑陋……”她顿了一下,想看华阳脸上绝望的表情,不料华阳虽然闭着眼,但脸上毫不动色只静心调息,如同听不见她的讥笑一般。
令狐绢暗自咬了咬牙,目光不离地紧盯着华阳的表情,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你一死百了倒也容易,只是不怕玉溪为此付出代价吗?”
华阳的眼睛猛然睁开了,看着令狐绢喘息着开口:“玉溪——丝毫不知此事,”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是喑哑,“你不要--牵扯他--进来。”
果然只有玉溪能令她开口,令狐绢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一脸漠然地打量着华阳:“是他自己要牵扯进来的!”
华阳黯然地垂下了眼睛,若不是因为急于解救自己,玉溪怎会离开玉阳山?又怎么让令狐绢等人误会他移情、朝三暮四?她吃力吞咽下一口血水,抬起头来道:“玉溪他不是——存心介入的,况且——”她又停了下来,当时情形令狐绢怎会不明白,何况玉溪与公主终是天渊之别,公主已经订婚了,怎会责怪玉溪移情?她忽然心中明了些什么,似是叹息地喘了一口气,“他已经放下了。”
“没错,但公主已是心如槁木!”令狐绢掩不住自己的怨气愤然道,又不胜遗憾地摇摇头,“本来我也想放过你们,可你偏偏拿走了常悦的经传,没办法,我不能放过你。”
华阳喘息着,语气却仍轻缓而温和道:“我师父的经传——本为传道授义——而为,并无——宝藏之秘。”
令狐绢最恨她这种一派正义的表象,冷冷地道,“那不用你管,你只管交出藏宝图,或是道出宝藏的地点。否则——”她偏着头似乎认真地思考着,“玉溪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些什么代价才好呢?”
华阳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支撑着坐直了,眼里却竟是透彻的通达,轻微地叹息了一声:“你——何苦如此——为难他?——为难自己?”
华阳的话闪电一般地击中了令狐绢的软肋,她猛然掉头望向华阳,难道华阳竟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她愤然地一记耳光甩在华阳脸上。
却见华阳倒在了地上,嘴角缓缓地流下血来,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唇齿上都已是血迹,却还挣扎着想劝说令狐绢:“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无所畏惧,没有什么可令我牵挂……”她艰难地爬过来,想抓住令狐绢的脚,“绢儿,求求你,放过他,放过自己……”
看来她是真的伤得很重!令狐绢不动声色地垂眼看着华阳,心中却剧烈翻涌着,为什么自己如此恨她?难道真的是因为嫉妒?笑话,自己如何会嫉妒她?可若是换作是别的人,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放弃了?可是华阳——百花不行!
令狐绢愤然踢开她的手道:“放过他?很容易!只要你将藏宝图交出来!”见华阳伏在地上喘息着,血从嘴角不断地流出来,却仍紧咬着牙关,令狐绢更加失望,“不肯说?那你今生都休想走出这里,和玉溪再见?此生休想!”
华阳紧闭上眼,可令狐绢看见一滴泪从她眼角落了下来,她也心痛了?心痛今生无缘?可自己的计划已全盘被她搅得七零八碎了!
令狐绢咬牙切齿道:“我不仅要牵扯他,还要让他尝尽苦头,让他今生缘悭命蹇,落魄不偶,呼天不灵,入地无门。”痛恨交织啮咬着她的心,让她的意识有些狂乱,但她却开始大笑了起来,似乎为这个设想很是得意。
华阳抬起惨白着脸望着她:“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令狐绢俏丽的脸上毫不变色,她冷笑着摇头道:“我还真不信你们那些因果报应!”即便是报应又如何,她此时只想出胸中的一口恶气。
华阳喘了一口气,缓缓地劝说道:“今生因——结来生果,你今生——为何幼而失怙,身陷困境,求而不得……”
华阳的声音轻缓平和,却竟句句说中令狐绢心中脆弱之处,若是没有骨哨的灵力护佑自己只怕就被她说动心了。“闭嘴,”令狐绢不由断喝道,很快又挑衅地展颜笑道,“你有本事就要我今生因今生果好了,告诉你,我令狐绢无所畏惧!”
见华阳不再言语,她蹲下来认真地欣赏着华阳的狼狈模样,但华阳只闭着双眼神色平静地调息。半晌,令狐绢似乎转了个念头,叹息道:“你真的不怕死?也罢,那就把这个药服下去吧!这个药服下去也不会有丝毫痛苦,吃了它吧!”
华阳仍闭着眼不理会她。
令狐绢的声音在她耳边并不离开,轻声道:“哦——,那么你是喜欢让人将玉溪请来这里一道陪你了?”
华阳蓦地睁开了眼,眼前是一个精致的小瓶,令狐绢用两根纤纤的玉指轻轻地掂着它,她看见令狐绢一脸满意地笑了。令狐绢为何必致自己于死地华阳不太明白,但这种毒药她知道,确如令狐绢所说的服下之后没有痛苦。
华阳凝目看着小瓶,她本来期望能和玉溪相守此生,但看来是不能够的了!只要她死了,这些人也只能一了百了了!
华阳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小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