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醒来时自己已身在令狐府中了,之前发生的一切恍如梦一场,向王良问起说是有人将他的马车送回来的,当时他只是醉得不省人事了而已。这其中似乎有些不对,泾州与长安相隔甚远,乘马车就算快也要一天一夜,自己为何就醉得一点知觉也没有?可没等他弄清楚,令狐府上下来向他道喜的人络绎不绝,此次他果然红榜高中、进士及第!紧接着一同中榜的新科进士们便有人来拜访,相约着去吏部报道,随之而来的答谢恩师、同僚互识,更加上一连串插花游街、参拜魁星的庆祝活动,同年们又互相邀请宴饮,令李义山尚未从茫然中醒来又沉浸在无边的喜悦和忙碌之中。
可二十年来一直奔赴的人生目标得以实现,十余年的寒窗苦读终获回报,他的心中自是兴奋欣慰,天生我才必有用,从此自己能一展鸿鹄之志了!人生似乎开始顺意,一切正向着自己的期望在发展,虽然他不想吟“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诗句,但他心里确实也有这种快意感。想起华阳曾经劝自己归隐林下、闻道南华,他不由地笑了笑,华阳从小寄养在灵都观,难免太没有安全感,再看到她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取笑她一番,他既已许诺她此生平安喜乐,就一定会做到的!
这天李义山已与中榜的同年进士约好一起去雁塔题名,这是本朝进士及第后喜欢举行的一个庆祝活动,可是昨天晚上令狐綯皱着眉头说听跟随父亲的管事报告说父亲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大好,自己准备安排一下过几天赶往父亲的任上探望一下。
李义山想起自己答应过师父放榜之后就投到其幕下协助料理事务的,这几天于志满得意的眼花缭乱之中他也看到了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事情,前些天到吏部报道,他敏锐地发现师父令狐楚以前的种种担忧不是无因。且如今朝中宦官专权、纲纪不振较师父在京时更甚,而文宗身体日渐剧下,根本无暇多顾朝事,在朝官吏人浮于事、结党营私,有的官员甚至唯仇士良之马首是瞻。象李义山这些新晋的进士若无靠山门路的,只能在长安等待着吏部随便安排个一官半职或是再次通过下一轮的任职考试,仕途并不像他想得那样单纯简单一帆风顺,即便是步入仕途也并不就能够一伸抱负的!师父就是早已看清了现实情况,所以才反复叮嘱自己及早到他手下去历练磨砺的。
师父用心良若他是能领悟的,但是——李义山迟疑了一下,他很想回家一趟看望一下久别的母亲。上一次归乡还是第一次科举落榜之后,那时不到五十的母亲已经白发苍苍,自己离家后生活的重担和家庭的繁劳都压在母亲肩上,让他更觉得自己的落榜愧对母亲,所以去年第二次落榜后他也没心情返回家乡。说实在的,母亲的身体状态让他很不放心,这些年他一直在外飘泊,家里都靠母亲的辛劳操持,这次终于不负家人的期望,他很想让母亲分享他的成功和喜悦!同时也应该将华阳之事告知母亲,征得母亲的允诺了,说起来未经过父母媒妁的婚事好像是有些不应该,回来后他便前往泾州订下婚事,再从泾州直下到师父的任所效力……
令狐綯看出了李义山的犹豫,笑着宽慰他说父亲只是感冒,毕竟是年纪大了,少不得有些小毛病的。李义山听了便决定还是先返回家乡一趟,毕竟他到师父任上后更难以有时间返家了,他与令狐綯说好自己看望过母亲后会立刻赶到师父的任所。令狐綯笑着同意了,两人相约着过几日在令狐楚任所上见。
时间一下子就开始紧张起来,李义山连夜准备好了行李,准备活动一结束就直接启程返乡。此外他还有几件事要向韩瞻弄明白一下,这些天虽然与韩瞻经常见面来往,但因人多事杂,一直没找到时间谈论私事。
等李义山安顿好行李后来到慈恩寺大雁塔,众进士们早已齐聚了,众人中书法超群的韩瞻正在将新晋进士的姓名籍贯一一题写在壁上,大伙打趣着其中若有人封候封相,可一定要“苟富贵勿相忘”!见李义山赶到,便都笑着望向李义山,毕竟这些人之中他才名最盛且最受瞩目,除令狐楚、王茂元这些官场人士之外,白居易、刘禹锡等文坛前辈也对他赞赏不已。韩瞻也看见了他,笑着望过来打趣道:“白老在这上头题了诗的,你可要在此也赋一首‘登科后’?”
这群人均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又正是文曲新星春风得意之时,自然有说不尽的趣事和热闹,大家正说笑着,忽然听见有人在下面扯着嗓子吼叫:“李义山,李义山,你给我滚下来!”声音既响亮又焦急,纵然是人声鼎沸之时也竟能听得清楚!是谁竟这样直呼其名,而且——似乎非常的不客气。
众人都很是奇怪地向下望去,李义山一看便笑了起来,只见塔下两个军将打扮的人正骑在马上勒着马向上望,眉目英朗、仪容威武一身紫色劲装的那个正是李瑞钦,另一个魁岸健壮身材高大一身黑色劲装的却是许久未见的裴泽渡。此时大雁塔周边正是人多热闹之时,他两个装扮本就有些不同凡响,加上李瑞钦一脸不耐烦地焦躁,不知是他将马缰勒得太紧还是受他的情绪影响,他座下那匹骠悍骏健的棕色大宛马不断地扬脖长嘶,引来旁边众人纷纷瞩目,不少爱马之人更是羡慕得驻足观赏。
李义山忙下了塔,大半年不见,李瑞钦黑黝魁梧了不少,一身利落的装扮掩不住风尘仆仆的憔悴焦灼。见了李义山笑着迎过来,李瑞钦也不下马,驱马上前抡鞭便向他抽了过来,李义山没有防备,眼见鞭子就要落在身上,却有一个身影掠过来硬生生地用手将李瑞钦的手给握住了,裴泽渡拦阻道:“副使,事情还不分明,何不听一听玉溪之言!”
可李瑞钦急躁之时哪里肯听别人的劝说,反而扔了鞭跳下马来,将一件婴儿的小衣服扔在了李义山的脸上:“华阳在哪里?这可是华阳做的?”
李义山看着这件婴儿之物,上面的绣工极为精致,只觉得非常眼熟,似乎真的见华阳做过。他想起来了,这确实是华阳绣的,他离开她赶赴长安前,她当时正接了的绣活。他有些诧异地问道:“这确实是华阳绣的,玉林兄,你是从何处得来?”
李瑞钦一把揪住李义山的领襟:“那你确实是抛弃了华阳另娶他人?”
李义山被他猛然抛来的话弄得一头的雾水,愣了一下困惑地问道:“玉林兄何来此言?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误会?”李瑞钦当胸便是一拳,李义山不妨被打得一个趔趄,“那你与王茂元之女订婚之事可是真的?你当日是怎样对我发誓的了!……”他说着说着犹不解恨一般,也不容李义山要解释,走上来又是一脚要踹过来。
“不是的……”李义山不料他一上来就拳脚相向,听了他的话旋即也笑了,不知李瑞钦是从何得知了消息赶来的,自己当时也被华阳的离开吓了一跳,亦是担忧不已的!可来不及解释又见李瑞钦的脚踢过来,忙跳了开来。
不知发生了何事也跟着李义山下来看个究竟的韩瞻本就不满李瑞钦一副跋扈骄横的样子,见他竟二话不说就又动手脚打人,忙上前来指责道:“你是何人?光大化日天子脚下,就敢任意撒野,欺凌新科进士?”
李瑞钦正是满腔焦急愤怒之中,怎肯听受他人的指责,横了韩瞻一眼不耐烦地回道:“我打的就是新科进士,又如何?”
众进士们都已下来,听见此话狂妄蛮横,不由纷纷掳拳擦掌地要上前来论理鸣不平。
见李瑞钦无意中又犯了众怒,裴泽渡和李义山忙返身向大家解释,这只是朋友之间的玩笑和误会。李瑞钦却义愤难平,向李义山怒吼道:“误会什么,什么玩笑,我只问你华阳在哪里?”
李瑞钦突然的到来和他话语中的成见让李义山也恍然意识到了事情似乎变得有些复杂,忙简单的将前些日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的解说了一下。
不待他还未说完李瑞钦愤然地打断了他,道:“一派胡言!荒谬之极!”
李义山也不争辩,转过身向韩瞻求证道:“畏之,你来告诉他此事是否属实!”
可韩瞻听了他的话后也是一脸的惊讶,迟疑了好一会才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义山兄可能弄错了,据我所知内子的小妹从无离开父母之事!”
李义山愕然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失措地问道:“那日宴席上倒酒的不是令夫人的小妹?”
韩瞻神色复杂地摇摇头,他一向号称千杯不醉的,但那日一开席他就醉倒得不醒人事,而且一倒就是一整天,自己醒来后就觉得奇怪,现在想想也纳闷得很。
李义山回想了一会,又追问道:“那日进府后就替我倒茶的那位姑娘是何人?”
韩瞻亦不胜茫然地锁住了眉头努力回想着:“那位——我记不得了,但是绝对不是内子的小妹。”
李义山倒吸了一口冷气,呆了一会儿才问道:“那女子此时可还在节度使府上?”
韩瞻为难地又摇摇头:“这些事——我还真不清楚。”
李义山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转身就走,可李瑞钦哪容他离开,揪住他不肯放。李义山此时已被突然来临的意外惊得有些无所适从,哪里还有心再向他解释,何况这其中的复杂连他自己已理不清了。他一把推开李瑞钦便去找自己的坐骑,跨上马后却不知自己该向何处去,现在应该到哪去找华阳?想了一下,策马便向泾州的方向飞驰。
但很快裴泽渡已纵马追了上来,叫着他道:“玉溪,你这是想向何处去?”
想向何处去?李义山心里乱作一团,其实他心里隐隐早也有些感觉不对的地方,总想找韩瞻问个清楚的,但因为近日一直太忙碌就耽误了。
裴泽渡深知玉溪为人的,前些天李瑞钦接到一封信,信上说李义山为攀援富贵喜新厌旧,弃有孕在身的华阳于不顾,竟私自前往泾州与泾原节度使之女定下了婚事。而华阳听说李义山别娶之意,一时想不开,又无路可走,自寻短见时被人发现……随信后竟附了一件婴儿的小衣服。李瑞钦见了信一时也不相信,但如此精美的肚兜却真像是华阳的手工,故此他日夜难安,趁他父王身体略有好转之时,便带了裴泽渡昼夜兼程赶到了长安。方才到令狐府中只看见令狐綯,问起此事时令狐綯却一味地含糊其词,李瑞钦急躁之人,哪里听得下去模棱两可的话语,问知了李义山在此,忙急忙赶了过来质问。
此时裴泽渡见李义山一脸的茫然不安比李瑞钦更甚,便安慰道:“你先别慌,玉林也是一时着急,我们且停下来商议一下理出个头绪才是。”
李瑞钦、韩瞻也纵马已追了上来,李瑞钦素来是吃软不吃硬之人,见玉溪的惶惑地乱了分寸,倒也不再那么生气了,但心里着急不肯理他。
韩瞻决定陪李义山往泾州岳父府上查证一下,看王香爱和华阳此时是否还在府中,问询一下她们究竟是何因而来?为何编造一段这样的故事骗李义山?
但李瑞钦不肯往泾州,和李义山最初的感觉的一样,他也不相信以华阳的性情为人会轻易地前去寻父,更不相信华阳会伙同王香爱编造故事,他根本就怀疑李义山说出这样离奇的事纯属谎言,他坚持要往小镇上去寻华阳踪迹,并且一定要李义山也跟着自己——他明白地道自己不相信玉溪的话!
李义山也没心情向李瑞钦释疑,此时连他自己亦很怀疑这恍如梦境的一切了,若不是韩瞻的证实,他根本连曾经泾州一行也认为是一场梦了!他努力地回想当日在泾州王茂元府中看到“华阳”的神情面貌,越想越觉得似有可疑之处,大脑里猛然现出自已最后醉倒前看到“华阳”那一笑,好像——真的和华阳不一样!但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而且是何人又为何要这样捉弄于他?他此时只觉得分身乏术,他比李瑞钦更急于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忽听一个声音笑道:“你们且别争,义山,我代替你陪这位韩兄弟跑一趟泾州查证,可好?”
几个人一齐转过头去,却见一个五官俊秀温文尔雅的瘦弱书生不知什么时候竟站在一旁,并且显然已听了多时了,而他们竟无一人发现!只见那书生笑嘻嘻地对众人作了一个揖,可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认识他。
书生双手环抱笑了起来:“义山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前些天才抵足一夜长谈的,如今就将我忘了!”
李义山恍然大悟道:“渠——成!”他仔细打量了渠成一下,分别并不久,怎么感觉他面容的变化很大,虽然同样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却似换了个人似的!
“鬼丐!”李瑞钦已将手按在了剑上,他在长安混了大半年,稍有点名气的人物都听说过,这鬼丐是神策军的教头之一,亦是王守澄的亲传弟子中最得意的一位。李瑞钦曾因闻其名想找他请教点功夫却屡屡被拒之门外,故对他抱有成见,他又是神策军,所以立刻便感觉对方来者不善。
渠成对李义山满意地点头一笑,又斜眼看了李瑞钦一眼,毫不在乎他的敌视目光,笑意满面地伸出一手抚摸着下巴:“正是在下。”渠成这些天因为云舒之事查遍了神策军所有人当日的行踪,那天仇士良到过校场后便回去了,此后再未出宫,但神策军当日确实有两人在杨公公的带领下外出。渠成将其中一人灌得酩酊大醉后,那人说那日并没去过玉阳山而是奉命到神龙谷,一路上也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渠成只得又在长安郊区一带转悠打听,今天可巧到了大雁塔一带,正撞见李瑞钦到来,因他的大宛马出色便格外多看了一眼,不想就看到了李义山下来后的一幕。他本想上前告知他们华阳在神龙谷,要他们往神龙谷找,但凑趣地听了一会便直觉地感到此事不对!那日令狐绢说她兄长的手下劫李义山是因为跟李义山开个玩笑,就开了这样一个玩笑?联想起袭击李义山的袁达等人,一切的线索又都指向了神龙谷,为何他们要设计一个这样精密的玩笑?
渠成是不相信这样的借口的,世上的凡事不会无因,一定是为了要达到某个目的才会这样精心的安排布置!他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