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候起,前来尤府拜访的人们就赞誉他为:玉公子。
也许和他老是穿白色衣服也有关系。再加上尤应沂自小边性情温和恬淡,容貌文雅俊秀,天资聪颖,气质高洁,所以这玉公子的称呼,更是形影不离了。
但是尤应沂却始终觉得,“玉”,是更适合于他父亲尤习凌的字。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今的他还能担当得起这个“玉”字吗?真正的玉是不会改变的,儿时的他本也就不能全然担当得起这包含了过多赞誉的字,更何况现在的他,早已失却了幼时洁净冰清的心灵,而他的父亲则不然,十学士尤习凌,自他的记忆里,便从未露出过愠色,一直都是温雅如玉,俊朗无双的翩翩公子。
“承弼,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了,会怎么办?”
坐在帘幔旁椅子上的母亲,一半脸沉浸在帘幔的阴影里。剩下的那一半在烛光中摇曳的脸,却仍然美丽。她抚摩着他的小脑袋,眼中依稀有亮晶晶的东西。
小尤应沂愣愣地望着母n丽的脸,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是一个玩笑,并且,它还很严肃。虽然不晓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看着母亲期待的目光,他还是沉下心来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说:“那我会找另外一个人。”
母亲愣了愣,接着欣慰地笑了起来,随着她脸上绽放开的笑容,在莫名的紧张里沉浸了几天的府邸,仿佛也减少那压抑的情绪。她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小脑袋,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母亲的对话。她对他说:“好孩子,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你就按你想做的去做。”
他望着母亲眼中泛起的泪珠,她仍然在对他笑,继续望着他说:
“不过,你要记住妈妈的。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这会是我和你父亲对你唯一的期望。那就是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强而勇敢的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你终究会找到那个陪伴你的人。在这之前也许会有困境,但是你要坚强”
随着泪水的滑落,她将小尤应沂揽进怀里。很紧、很紧,他至今仍记得那时母亲衣上蔷薇花露的味道。泪滴悄悄的滑进他衣襟,滚烫而湿润。他想问母亲发生了什么,然后听到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他随着母亲一同回过头去,看到踏进门来的尤习凌。那时他不过二十岁,一身优雅而干净的长袍,目光仍旧沉和如水。
他望着他们,夜风掠动的是他半披的长发和衣袂。室内绝静,除却呼呼的风声,几乎无他响。他望着父亲和母亲,想问发生什么事了,然而看着他们对视时眼中的哀戚缱绻与相对无声,他料想父母都不愿意他了解,于是很乖巧的,他只字未提。
这一夜,父亲亲手为他换上黑衣。面对着他略带惊惶而疑惑的眼神,父亲宁和的双眼似乎在告诉他,此夜与从前,并无异样。虽然他仍然感觉到了,父亲修长的手指,是从未有过的冰凉
“大哥,孩子就交给你了”
尤习凌将小尤应沂的手放开,轻轻的手指反搭上的肩,却是推动着他往萧明达处去。萧明达也迎上来,跟尤习凌说着放心之类的话。而尤应沂感觉到只是肩上指尖的轻轻的分量,回过头,看着他温文尔雅的父亲眼中的那一抹悲哀,然后听到父亲再说了一句:“去吧!承弼。”他便由萧明达引着走到马车边,回头,看到母亲眼中滑落的泪水,眼眶不禁也酸涩,尤习凌继续说:“到你舅舅那儿去。”
到你舅舅那儿去
他终于轻声的问:“我去那儿你们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
然而舅舅的手掌覆到了他的肩头上。
“孩子!跟舅舅走吧!啊?你的爸爸妈妈”他悲切的望了望尤习凌夫妇:“他们他们随后就来”
马车迅速的往北方奔动,从通化门奔出繁华的石浦城,马车颠簸着驶向榆鞍
尤应沂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舅舅胸前的衣襟里,泪水不断宣泄,但没有哽咽出一声。是母亲告诉他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努力忍着哭泣,却怎么也忍不住。但至少,他忍住了让自己,不要啜泣。
他不明白自己从哪来的泪水。舅舅不是告诉他了吗?他的父母随后便来。并且那时的他也并不知道,这次和父母的离别,便是此生的永别
他天真而单纯的乘在马车上,记得舅舅曾经跟他说过的话,他的父亲母亲,随后便来。
听父亲的话,他说,去。到你舅舅那儿去
他站在曾经尤宅的所在之处,望着那早已更换的牌匾,上面再没了“尤”字。
能清晰的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以及很多很多年前,离开那夜。
阳光在檐间轻轻的洒下。
他轻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天啊”
萧琴望着沐浴的清水阁四周的花草树木,有杏花、桃花、石榴花、迎春花之类的花卉,色彩斑斓,夹杂其间。新谴来服侍她的丫鬟翠衣和小纤都以为萧琴喜欢这些花卉,介绍了一番当初萧文虹是怎么亲自挑地点植花树的过往后,萧琴暗暗赞叹,看起来萧文虹的数理不错,真没想到啊。
她也是学过数理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些花树按六十四卦方位植成。只不过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调整风水和好看。于是重重花树点缀其间,与其余四季树木交相掩映,葱茏娇美,不过于繁华也不单调,就如一块翠锦上绣的精细花纹,繁杂而不失章理,映衬之下,越发显得华b人。
她不习惯翠衣和小纤连沐浴都要伺候她,几番推辞后才得以自己在清水阁中沐浴完毕,回到石台上,换上翠衣和小纤给她的衣裳。
淡红色半臂儒衫,杏红色儒裙,裙上点缀着淡白色的点点花瓣。
粉白绉纱的长长披帛飘曳至地,她随着两个丫鬟到了萧文虹让她住的碧羽轩里面。她跨进门内,望着宽阔的房间,黑漆的柱子,轻吸了一口气,然后随着丫鬟右绕过五间,走过桌椅屏风,来到一扇敞开的房门前。这里便是卧室。
宽阔的室柱有六间,桌案,茵褥,珠玉帐后雕花精致的檀木床,铺着花锦地衣。以铜铸作人形的灯奴竟有六盏。她随着丫鬟们走向床对侧的梳妆台,大大的铜镜,泛出明黄的气息。她一边往那边走过去,一边望着各个柱侧的灯柱灯台,若是全部燃起来,夜晚一定亮如白昼吧。
她过去昔长的家里,所有的房间加起来也不过只有这间卧室大。她坐到硕大的梳妆镜前,不知道内心是什么感受。怔忪中,依稀感觉到,翠衣把她刚才松挽起的发髻披散了下来。然后她看到了梳妆台上的各色小瓷瓶,翠衣拿起象牙梳,小纤打开了一个小抽屉,她看到了里面琳琅的发簪和饰品。
头发还有些半湿,披肩泻下,几近委地,犹如黑绸一般乌黑光滑。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想着曾经的母亲,自出生以来,便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是如何跋涉千山万水到的昔长,在那逼仄简陋的茅屋里把她养大。
也不知道曾经母亲住在这栋宅子的时候,有没有来过这个碧羽轩
看着小纤不停的在各个抽屉里找首饰,萧琴回忆了半晌,望了望小纤,不禁也有些好奇:“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的首饰?曾经是谁住在这儿啊?”
“这是刚才小菱姐姐派人送来的。这碧羽轩已经有好些年没人住了,昨天才收拾出来的。这些首饰是以前大人为夫人们打造的吧,不过还没用过呢。”
“那打造那么多作什么”
小纤笑笑:“二公子也不是个捺得住寂寞的啊,他也会为那些天香阁的姑娘和娇雀苑里的伶”
“小纤!”翠衣瞪了她一眼,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小纤立即闭嘴,一张脸随即通红。
但萧琴还是听到她的话了,随即一怔。
因为知道翠衣和小纤不会多说,所以她也未多问。怔怔的回过头去,她疑惑的轻喃了一声:“他不是说这府邸里只有他一个人住的吗?”
井怀阁是萧文虹的书阁,时常在此批阅文卷查阅书目。阁名取自骆宾王的“泄井怀边将,寻源重汉臣”。此刻井怀阁中敞开着所有的门窗,黑色的窗棂倒映着婆娑树影,纱帘轻飘。阁间宽敞,萧文虹坐在阁内北墙的书案前,书案有方丈之宽。其后便是雄鹰丹青屏风。衽席松软,灯盏环侍,墙面陈列槅子书架,尽数古董珍玩、竹简文簿,琴箫刀剑也放了几把,书案一侧伸手可及之处,也放了一把济刀。整个室内物品虽多,但布置之人有一双妙手,于是并无凌乱之态,井然有序,也空出了相当大的空地。
萧文虹身上已换了一件银底蓝蟒锦袍,坐于茵褥之上。膝头伏有一只小豹,正乖巧沉睡。书阁内,一名文士慢慢徘徊,还有两名文士坐于阁内两侧。萧文虹轻轻的抚摩着小豹的脑袋,柔软的皮毛自指间轻轻滑过,问:“那江姑娘究竟是何意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