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今年的天气回暖得早,初春三月,宫里的桃花便都开了,热热闹闹地挤满了枝桠,便是无风,也挤得花瓣儿纷纷扬扬落下来,朱红的宫墙衬着粉白的花朵,明艳得叫这寂寞深宫也多了几分生气。
尚衣局早早地发了新制的宫装,浅粉的宫装衣角也绣上了层层叠叠的桃花瓣儿,珍珠白的腰带行走间飘摇着,卷起几朵飘落的粉云,倒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了。
楚犀躺在一颗桃花树下,听着一墙之隔的宫女们的欢声笑语。无论外面多么热闹,她的流光殿永远是冷冷清清的,就像楚覃说的,至高之处也从来是至寒之地。
“听说今日德王世子进宫了,平日里常听容贵妃娘娘说这世子是神仙似的人物,要能见着一面就好了。”
“你还想着攀这高枝呢,那可是德王世子,德王府的嫡出长子,要真被你给攀着了,你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呢。这宫里啊,最忌讳的就是心比天高。”
“我也就说说而已,不过是想看看神仙模样罢了,就你逮着机会就挤兑我。”
“我这不是怕你祸从口出,我的好妹妹,这宫里的贵人们呐,能少看一眼就少看一眼,能少见一面就少见一面,不该说的话就一句都不要说,不该有的念想更是一丝都不该有,能平平安安地出宫,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你呀,总是这么多大道理,我看你的话才太多呢。不过说真的,你便不想去看看那德王世子?”
“看什么看,你可知道皇上这次为何要宣召德王世子,听说是为了摄国殿下呢。”
“莫不是皇上想要德王世子当驸马?”
“贵人们的事,谁说得准呢。不过今日,皇上频频宣召皇城里的青年俊秀们,前些日子不还召了新科状元吗,我看着,倒像是为摄国殿下开始相看了。”
“摄国殿下今年才十三,也未免太早了些。”
“摄国殿下是未来的女皇,她的婚事可是国事,自然是要早早开始准备的。”
“我瞧着还是德王世子好,家世好,才华好,听说长得也极好,跟摄国殿下倒是极般配的。”
“嘘,你这话可不能乱说,般不般配那是皇上说了算的,你可小心你的舌头。”
“切,你不也说了吗?”
“得得得,我也错了,我们都管好自己的舌头好了吧。”
两个人说笑着走远了。
楚犀睁开双眼,入目满帘粉白的花朵,阳光下透明的花瓣边缘仿佛镀着一层金光,春风里花团儿颤颤巍巍的,宛如纤细柔弱惹人垂怜的少女。
她原不是柔弱的性子,却极爱这纯美的花朵儿,尤其是春日里瞧着,心情便好了许多。
可对外,她自是爱那些梅兰竹菊的。
宣召德王世子,其实是她的意思。父皇前些日子提起她的婚事,让她自己也可相看相看,她当时便提起了这德王世子楚收。楚收人如其名,温润如玉含蓄内敛,自幼跟随空山寺道空大师研习佛法,修得一副慈悲的菩萨心肠,更难得是,他天赋异禀,八岁成诗惊艳众人,才华横溢却不自矜自傲,常年隐居空山寺与世隔绝,在京城的贵族子弟中,着实是极为难得。
最重要的是,他是德王府世子,更是唯一的嫡子,他的背后有整个德王府的势力。
她记得当她说完这些时父皇那种悲悯叹息的目光,他说,犀儿,你像极了你的母亲。
她听以前的宫人们讲过,她的母亲是个极有野心和手段的女人,她善妒,便让后宫空悬,她光明正大地垂帘听政插手朝务,上报的奏章她也一一翻阅甚至代为批阅。可是她的确极有政治天赋,她培植了一批能臣,革除旧弊,整顿吏治,肃清朝纲,朝野内外焕然一新。
她陪着那个雄心壮志的少年天子,开创了一个属于他们的太平盛世。
可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最终却是因情爱而死。在一次围猎之中,她扑在皇上的身前,替他挡了刺客射来的毒箭,缠绵病榻几个月后,还是不治而亡。
那时她唯一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父皇的呢,她说,父皇不必担心,我不是母后,我今生今世都不会为情爱所困。
为帝王者,必当无情无欲,无悲无欢。
她听见远远传来脚步声,又闭上双眼作出睡着的样子,那人步履从容优雅,走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若非她内力深厚也听不到。
他停在树下,似是在犹豫该不该叫醒她,纠结了半晌,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躬身行礼道,“楚收见过摄国殿下。”
那斜躺在树上被桃花簇拥着的少女似是被惊着了,身子一歪便从树上跌落了下来,楚收此时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君臣之礼了,运作内力飞身上去接住了她。
少女纵是受了惊吓也没有失礼地尖叫,而是死死咬着嘴唇,双颊还带着熟睡过后的桃花般的嫣红,她双手紧紧揽着他的脖子。
楚收有些尴尬与不知所措,抱住少女的手放也不是,继续抱着也不是,这毕竟是摄国殿下,即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他这般抱着人家,也是大大地违背礼数了。
“殿下?”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少女缓缓地睁开双眼,一双清莹莹的仿佛沾着初春清晨的露珠的双眸撞入他的视线,她容貌明艳娇美,眼睛却是濡湿的,带着一分懵懂与天真,宛如曲水流觞之时溪流中青玉杯里晶莹剔透的梅子酒,清甜的果香与醇厚的酒香混合着,摇晃着,慢慢地扩散着,卷溪边人入空灵悠远的迷境。
摄国殿下,的确很美。
他身为德王世子,自幼见过美人无数,可那些美人都如过眼云烟,唯有她的美像一片有实质的桃花般,轻飘飘、沉甸甸地落入他的眼底。
怀中少女似是清醒了过来,慌乱地跳下了他的怀抱,他感觉心头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却也莫名,有些沉重,带着那么一丝丝微不可察的刺痛,好像有什么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师父说过,他有慧根,通灵性,也许,冥冥之中,慈悲的佛祖在预示他。
预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他向来清明的眼睛中难得划过一丝迷茫与无措,漫天花雨纷纷扬扬,他却好像只看得见那个立于桃花树下穿着华丽红衣的少女,像是一团热烈的火,燃烧在他的眼底,然后火势燎原,一路燃烧到他的心底。
轰然一声,打开那卷卷佛经堆砌的坚固城墙。
那少女倨傲地昂起下巴,肆意张扬的样子却并不令人觉得她骄纵,“我是摄国,你是谁?”